上弦月。


    寒霧侵占了整個萬劍流峰, 階上鋪著薄霜。幾位侍劍的少女從高處宮殿走下來,本是歡悅多情的年紀, 卻看起來分外嚴肅沉默。


    有武者沿途見到,就問她們。


    “劍聖出關了嗎”


    “沒有。”


    “情況怎麽樣呢”


    “一般。”


    少女們抱著劍, 冷淡地迴答。


    武者隻能鞠躬道別。他看著兩人像影子般走向山下,又慢慢抬手眺望空寂的宮殿。


    那裏雲煙籠罩,恍如仙境,日出時有一道道金光拔然而起,將它映得像一座不存於世的聖城。此刻正值月升, 宮中不勝寒涼。


    現任女劍聖已經年逾二百歲。


    這個壽命在人類當中可以說是前所未有。


    東方女子都慣以草木為名楓、椿、桃、杏、牡丹諸如此類。“桫欏”是一種不溫柔也不美麗的植物, 它古老、長壽, 生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


    現任劍聖就叫“桫欏”。


    她是前代劍聖洛撒的弟子。


    作為萬劍流峰第一位女劍聖,她一上任就挽迴了前任劍聖帶來的不好聲名。


    因為前任劍聖洛撒, 曾經是魔女城的奴隸。


    盤踞北方的魔女利維婭, 掠奪金銀財寶和各種男人, 在哈默爾恩城中過著荒淫無度的生活。洛撒在十幾歲就進了魔女城, 後來設法逃脫,上萬劍流峰求學, 說是要向囚困他的魔女複仇。


    他肩上有一簇鳶尾花烙印,是魔女利維婭留下的。


    在他踏破魔女城, 重創利維婭的那一天,烙印也消失了。


    不過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 整個聖地都知道洛撒是魔女的玩物。


    洛撒從那一天開始閉關, 一生中隻收過桫欏這一個弟子, 到死都沒有再踏出宮殿。


    他在位時就形同虛設,一直是桫欏掌權,所以當桫欏登上劍聖之位時,底下人大多是支持的。劍聖桫欏行事沉穩,八麵玲瓏,與魔道聖地真理之環關係密切。她在位期間,本來東西分立的兩個龐然大物,儼然有融為一體的架勢。


    “哎最近真理之環又在重啟永無魔女的項目了,也不知劍聖大人如何處理。”


    武者歎了口氣,慢悠悠地消失在山霧裏。


    海麵上過了很久才放晴。


    空中飄浮的魔女已經消失不見。


    真理之環的船被腐蝕殆盡,魔導師們不得不去最近的島嶼求援。


    這件事引起大魔導師法涅斯震怒,他連夜召見真理之環的舊派法師,試圖找出利維婭複生的緣由。與此同時,萬劍流峰向真理之環世界各地的實驗室派駐武者,保護研究成果,控製新生代的魔女。


    南北大陸之間的航線變得緊張起來,到處都是帝國的巡遊船。


    兩個聖地都認為利維婭會從海上前往南大陸。


    可惜他們的巡邏一無所獲。


    北大陸密林之中,吹笛人正牽著獅子往西北方前行。


    安娜在獅子背上睡得很沉。


    衣衫稍稍落下,可以看見她頸背上的魔女烙印,是一枝白玫瑰,泛著和月光一般的清透色彩。它有柔軟的花瓣,纖細的蕊,將滴欲滴的蜜露,全部都是在結合之時描摹上去的,與她那時候的情態全然一致。


    與其說她沒有拒絕,倒不如說是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吹笛人聽見她唿吸漸沉,可能是快要醒了。


    他迴過頭看看,用食指描過她的唇線,然後放進去,口中溫暖潮濕,用指尖勾過上顎,癢意將她喚醒。她睜眼後,看見吹笛人指尖拉扯出銀線,在一點漏泄的陽光下閃爍。


    “午安。”他很平常地問好。


    安娜往後瑟縮了一下。


    之前的事情一點點迴溯到腦海中,說不清是恐怖還是瘋狂的情緒慢慢將她吞噬。


    吹笛人溫和地說“累的話,可以再睡一會兒。”


    安娜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他全身籠罩在鬥篷之中,拉起兜帽,藏住碧翠雙眸,隻能從微揚的唇角判斷神色。


    應該是,有些高興吧。


    “海麵上都是聖地的巡邏船,隻能往西北走,從極地海之角去南大陸了。”


    吹笛人說著,忽然感覺安娜在盯著他看。


    “安娜要跟我一起走。”


    “”安娜牢牢抓著獅子的頸毛,“雷奧哈德看起來很滿足。”


    吹笛人不太在意地輕笑“會這麽明顯嗎”


    安娜身體貧弱,比起肉體的滿足,精神上的愉悅感更加強烈。


    獅子踩斷了一根枯枝,發出“啪擦”的聲音。


    安娜迅速把頭埋進它厚厚的毛裏。


    吹笛人看著她這副受驚的樣子,伸手摸了摸她頭,然後慢慢分開長發,向下觸碰她的烙印。白玫瑰烙印上的齒痕已經消失了,蕊是紅色點染的,細膩層疊的花瓣非常柔軟。他輕輕摩挲著,仿佛在翻弄什麽。


    他看見安娜充血通紅的耳垂。


    “別這樣雷奧哈德。”她咬著下唇想把他的手拉開。


    “抱歉。”吹笛人留戀地抽手離開,“不要害怕。”


    安娜不安的心跳終於平緩了一點。


    “烙印很好看。”吹笛人試著安撫她。


    “我不喜歡。”


    “但是它很好看啊。”


    “是雷奧哈德覺得很好看。”


    吹笛人牽著獅子,沉默地往前走了一陣。


    安娜在後麵小聲說“就好像變成雷奧哈德的東西了。我不喜歡。”


    吹笛人輕歎“我希望安娜完整健康,隻能這樣做了。”


    “可是就算看不見聽不見,我也覺得自己很健全,很完整,很自由。”安娜抓了抓頸後,想轉過頭去看,但是看不見全貌。


    幫助吹笛人是她的選擇,但是那種事,並不是。


    她覺得很可怕。


    “雷奧哈德總喜歡把自己理解的願望強加到別人身上。”


    她總是能讓吹笛人啞口無言。


    “安娜。”吹笛人側了側頭,看見她在擦那枝玫瑰,聲音嚴厲起來,“擦不掉的。烙印隻有在我死後才會消失。”


    有關“生死”的話總是讓安娜畏懼。


    “不喜歡就殺掉我吧。”吹笛人平靜地告訴她。


    安娜看向他,正好與他對上視線。


    他藏在兜帽下的眼睛露出來,一隻黑色,一隻碧色。


    安娜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她意識到,從醒過來開始,她的視線就特別清楚。


    幽深的密林很清楚,獅子的皮毛很清楚,吹笛人陰柔美麗的麵孔很清楚,一切都不像原來那樣朦朧。


    她在用吹笛人的一隻眼睛看周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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