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豹子在台下,看出霹靂手的毒砂掌,淩雲燕必無法應付,他就奮身要上前。他的朋友早跳上一人,向霹靂手請教。鏢行群雄忙看這人,就是七個陪客之一,那位姓許的。胡孟剛打聽同伴:“認識這人不?”漢陽郝潁先、夜遊神蘇建明、馬氏雙雄、夏氏三傑等,都說不認得。


    東台武師歐聯奎道:“這位名叫許應麟,好像是潁州潘佑穆的門下。”胡孟剛道:“他敵得過童二爺麽?”歐聯奎道:“他也是練五毒紅砂掌的,初生犢兒不怕虎!他敢上台,必有把握。咱們往下看。”鏢行在台下竊竊私議,台上的人已然甩衣裳,預備動手了。


    這許應麟正當壯年,約有三十八九歲;躍上這殘破的舊戲台,長衫一脫,露出一身米色短裝。他大眼睛,高鼻梁,圓顱黑發,氣象很沉穆,兩臂很粗;令人一看外表,覺得不可輕敵。他把衣袖一挽,衝童老抱拳道:“童老前輩,在下久仰您的掌法,家師也常稱道過。今天我來上場,非為比武,實為請教。童老前輩,請您不吝指點!”


    霹靂手童冠英正容斂笑,拱手還禮道:“客氣客氣!閣下貴姓?令師是哪一位?”


    許應麟答道:“在下姓許,名叫許應麟,家師是穎州潘。”童冠英道:“哦,令師是潁州潘佑穆潘七爺麽?那不是外人。”許應麟道:“是的,我在下隻想求老前輩指教,決不是比試,請老前輩手下多多涵讓。”


    童冠英笑道:“你太客氣了,我是老朽無能的人。你正當壯年,還盼您手下多多容讓。”兩人說完客氣話,立刻一湊,準備動手。


    忽然台下飛躍上一人,橫身一隔道:“且慢!童老英雄,咱們得按規矩走。咱們鏢行承人家看得起,邀來以武會友。咱們應該挨著個兒來,不能總教您一個人釘。剛才您已經跟那位淩爺比試過了。這一位許爺,我傾慕已久,就由我給接接招吧。”這人是南路壯年鏢頭孟廣洪。許應麟把孟廣洪打量了一眼,看他不過二十八九歲,好像北方人,生著微黑的麵貌,通臂長爪,兩眼炯炯有神,額角有一塊很深的刀疤,從前是沒有會過的。兩個人通名拱手,走行門過步,說一聲請,立刻開了招。


    霹靂手童冠英含笑下場,幾位鏢客圍上來,跟他說話,問他這淩雲燕到底是男是女。童冠英說:“我可不敢保,你們問子母神梭去吧!”


    那破戲台上,鏢客孟廣洪展開了他的“八卦遊身掌”的招術,在台上像紡車似地亂轉。那許應麟展開了他的鐵砂掌,就如老牛破車似的,以遲鈍的辣手,應付孟廣洪的飛速拳招。正是一快一慢,看著令人吃驚。


    忽見孟鏢師旋身一轉,左臂虛晃,右掌斜穿,唰地照許應麟打去。許應麟微微一側臉,雙掌一伸,也格格地發響,也虛冒了一招,進步欺身;突然“惡虎掏心”,照孟廣洪打去。孟廣洪急用“斜掛罩鞭”往外一削,硬磕敵人的手腕,故意要給他一個硬碰硬。


    許應麟一招走空,早又收迴,卻將左掌發出,“金龍探爪”往起一直腰,出二指猛點敵人的雙眼。鏢客孟廣洪似旋風般伏腰一轉,側身前進,左跨一步,破招進招,飛掌橫擊敵肋。未容得許應麟招架,他就一偏身,踢出一腿。許應麟連忙後退,揮毒砂掌往下一切,照敵手的膝蓋切去。孟鏢師縮腿不及,索性一登勁,全身像箭似地斜射出一丈以外,輕飄飄點地站住。許應麟蛤蟆似地橫身追來。孟廣洪旋身一轉,又遊走起來。


    兩人連過了二十餘招,許應麟竟撈不著孟廣洪。孟廣洪的八卦遊身掌功夫很熟,抱定主意,要遛乏了敵手,再乘機取勝。往來攻守,總是鏢客躲閃,許應麟追逐,和剛才童、淩的鬥法如出一轍。可是相形之下,孟鏢師不如淩雲燕的輕快,許應麟更不及童老的招術猛練。


    台下的人料到二人半斤八兩,一時勝負難分;且有珠玉當前,看著不甚起勁。那九股煙就對人說:“孟爺何必露這一鼻子,不過如此呀!”馬氏雙雄也低聲對蘇建明說:“我們不要一味跟他們打,我們得跟他們講好了;見幾陣勝負,勝了該怎樣,敗了該怎樣?說好了,再打,才能打出二十萬鏢銀來。”


    蘇建明道:“剛才你沒聽見麽?薑五爺和飛豹子、子母神梭很咬了一陣子呢。那飛豹子一味要先跟十二金錢動手,他說別人打了不算。他一定要考較考較俞爺的雙拳、一劍、十二錢鏢,必得這三樣全請教完了,他立刻把鏢銀奉還。他的大話是這樣說著,依我想,很可以答應他。隻是人家俞氏夫妻倆總說服軟的話,人家是同門師兄弟。咱們看吧,看他們講到底,也脫不了這頓打。”


    蘇、馬三人在台下議論。孟、許二人在台上動手,又走了數合,還是不分勝負。忽然,鏢行這麵由智囊薑羽衝,豹黨這麵由子母神梭,分開人群,走上破戲台,把兩個比拳的勸住。然後,由武、薑二人麵衝台下,向大家宣布道:“諸位賓朋,諸位全是為朋友,為江湖上的義氣來的。今天這事,本是鏢行和線上朋友常有的事,較拳討鏢,也是老套子。不過這一迴事稍有不同,因為俞、袁二位早年乃是老同學。我們不願為這小事,教他們二位傷了同門的義氣,總想盡力給他們解開,不比試才好。不過雙方的意思,想到既勞動了這些朋友,也想借這機會,大家湊湊,就便考較考較門裏的功夫。現在我們兩麵接頭的人,已然替他們二位講好。是先請袁、俞二位的門弟子或邀來的朋友,認準了對手,挨個比試一迴。再請俞、袁各試身手,請大家看看。言明隻見十陣,隻許較藝,不許傷人。比試完了,不論誰勝誰敗,袁老英雄情願將鹽鏢二十萬,放在自己肩上,即時設法代找出來。這是我們接頭的人,剛才商量好的,現在再問問當事人,可是這樣?”


    俞劍平、飛豹子分從左右,登上擂台,向大家一舉手道:“就是這樣,我先謝謝諸位朋友賞臉幫忙。”兩人說完,互相看了一眼,走下台去。遂由薑羽衝、武勝文,分派頭一陣的人。先問孟、許,二人自覺沒有勝敵的把握,知難而退,就此住手。武勝文向鏢行這邊看了看,私和豹黨商量,派出那姓唐的陪客,對薑羽衝道:“貴鏢行有一位飛狐孟震洋孟爺,和我們曾有一麵之識。現在我們這位唐爺,很羨慕他的武功,意思要請孟爺先來指教。”


    智囊薑羽衝很詫異地打量這姓唐的,年約三四十歲,也像個鏢客,隻不曉得他和孟震洋有何碴口。忙說道:“考較武技,也得估量對手,也得求對方同意,我先問問我們孟爺。”飛狐孟震洋已然聽見,笑對智囊和俞劍平說:“我認識這位,他的名字叫唐開,這還是上迴我在火雲莊留下的那點過節。他們疑心我是奸細,他們頭一個就邀我。很好,我奉陪他走一趟。過兵刃,過拳腳,都行!”


    子母神梭和唐開一齊說道:“我們是考較功夫,誰跟誰也沒仇,自然用不著動刀。”飛狐道:“隨您的便。”解下寶劍、暗器,脫去長衣,走了過來。唐開也忙紮綁利落,老早地上台等候孟飛狐。


    孟震洋對子母神梭道:“武莊主,我們久違了。上次我遊學路過寶莊,深蒙款待,我先謝謝。這一次是我們屠朋友引見我來觀光,我和雙方都是朋友,沒偏沒向。武莊主和令友既要指教我,索性請武莊主親自登台,倒顯得直爽,何必又驚動唐爺呢?”


    子母神梭笑道:“孟爺會錯了意了,我久仰孟爺的拳學,不用比試,我就心折。剛才雙方講好辦法,這一迴先由敝友這邊挑出人來,再邀請貴鏢行。下迴就該你們鏢行點名挑選對手了。我是中間人,不好由我破例。孟爺要想指教我,請容下次。”


    孟震洋道:“那麽我們迴頭見。”他分開眾人,從左邊走上戲台,和豹黨唐開抵麵。飛狐孟震洋先用猴拳開招,後改醉八仙。這唐開身高氣雄,展開了純熟的劈掛掌,和飛狐對招。


    走了十數合,飛狐又改了猴拳,往前一撲,探爪照敵人麵前一抓。被唐開閃身一躲,用劈掛掌一掛,竟捋住孟震洋的手腕,疾發右掌,照飛狐劈去。飛狐忙一翻腕,反扭住敵腕。剛剛用力一扣寸關尺,見敵掌劈到;忙將左臂從下一翻,往上一格,把敵招破開了。兩人分往兩邊一錯,唐開陡如旋風一轉,抹轉身來,振臂往外一劈,飛狐橫肘急架;唐開唰地橫腿,照飛狐一蹴。飛狐孟震洋疾急後退一步,伏身作勢,往前進搏。子母神梭陡然大聲喝住,哈哈笑道:“承讓,承讓!唐五哥,請下台歇歇吧。這迴該由鏢行派人了。”唐開也昂頭一笑,飛身竄下台去。


    飛狐孟震洋氣得雙眼直豎,說道:“這是怎麽講?難道勝敗已分了麽?”


    子母神梭武勝文大笑道:“我們又不是報仇拚命,又不是奪彩打擂台;這不過是點到為止,難道非分個誰死誰活不成麽?這麽著很好,功夫也考較出來了,麵子也不傷。剛才童老英雄勝了我們一位,現在孟爺又讓了一招。兩邊八兩半斤不輸不贏,正好相抵。現在該著貴鏢行派人了。”


    孟震洋忿忿不平。智囊薑羽衝、夜遊神蘇建明忙將飛狐勸下擂台,低聲附耳勸了幾句。智囊早與俞、胡安派好了下撥鬥拳的人。鏢行誌在了事討鏢,不在求勝;命人把俞門大弟子黑鷹程嶽替換進來。程嶽短衣登台,抱拳施禮,往旁一站。智囊代說道:“這位是俞門弟子,我們特意換他上台,請師伯指教。”


    程嶽立刻報名道:“弟子我叫黑鷹程嶽,早先我原實不知是袁師伯,現在知道了。據弟子拙想,袁師伯和家師都是成名的老前輩,真格的還教兩位老人家上場麽?有事弟子服其勞,請袁師伯隨便派一位師兄,由弟子陪著走幾招;師伯和家師可以含笑一觀,指正我們。”


    飛豹子正在凝眸觀戰。廟內外布置著嚴密的卡子,隨時防備意外。他見俞門弟子登場,忙與子母神梭低議。由子母神梭代說:“這位黑鷹程爺,據敝友說,前已領教過了,不必再賜教了。俞鏢頭如願教弟子上場,可否另換一位?”當場把黑鷹撅下來,顯與剛剛定的鬥法不合。


    胡孟剛要詰責,俞劍平皺眉道:“隨他們的便。夢雲,你上去替你大師兄。”蛇焰箭嶽俊超、沒影兒魏廉一齊忿然說道:“我們上去,我們就說是您的弟子。”俞鏢頭搖頭道:“不用,等一會二位再上。”


    二弟子左夢雲領命登台,替下黑鷹來,抱拳施禮,叫了聲:“諸位師傅!弟子左夢雲,是家師的第二個門人,年幼學疏,恐老師們見笑。袁師伯既然不教我們的程大師兄出頭,隻可由我來獻醜。袁師伯,請念弟子年幼無知,多多包涵,請您隨便派哪位師兄來吧。”


    豹黨立刻派出一個很臉生的人出來。左夢雲才二十三歲,此人足夠四十五六,黑麵長頰,濃眉大口,毛毿毿的臉,氣如項羽,猛似張飛。此人便是遼東一豹三熊的第一熊。這人名叫熊伯達,武功堅實,膂力剛強。從前在關東,和族弟熊季遂、好友顧夢熊,霸據長白山金場,威震一時;在寧古塔一帶,有名叫做金沙三熊。等到飛豹子崛起寒邊圍,收買金場,金場三熊抗拒不準入境。飛豹子以武力決鬥,比拳爭金場,由飛豹子將三人戰敗收服,聯成一家,認為師徒。


    這次飛豹子入關劫鏢,熊伯達也擔著一路卡子,所以未與鐵牌手遇上。今天他是初次露麵,甩衣上場,氣象糾糾,睜眼往前麵一望;龐大的身形,比左夢雲高半頭。眾鏢客看到左夢雲細瘦的身材,不由寒心。三江夜遊神蘇建明忙勸俞劍平:“把令徒叫迴來吧。比武較拳,必須量力,這一位個兒太壯了。”


    俞劍平也不無惴惴,但是不願輸口。智囊薑羽衝也知不敵,正要提出換人。左夢雲把腰一挺道:“打不贏,還打不輸麽?”熊伯達早已看準對手,抱拳道:“在下熊伯達,我是袁老師的一個不成器的徒弟。今天願跟十二金錢俞鏢頭的高足請教請教!”竟往前撲一步,發拳打起來。左夢雲並不懼敵,潛存戒心,連忙上掌,出力應敵。


    熊伯達來勢很猛,竟將左夢雲衝退一步。左夢雲急急一伏腰,欺敵還搏。熊伯達用的是少林拳;左夢雲用的是太極拳;剛柔相碰,迭見險招。熊伯達疾如飄風,衝突上來,被左夢雲軟軟地破開。飛豹子看著兩人搏鬥,不住搖頭:“這麽個小孩子,也會有這一套。不信俞振綱這家夥門下一個弱手也沒有!”兩人台上疾鬥十數招,忽然熊伯達一個“蟒翻身”,展開“大摔碑手”,照左夢雲胸腹擊去。


    左夢雲忙退一步,用“斜掛單鞭”,猛切熊伯達的脈門。熊伯達往上猛一抬腕,硬架硬碰,往外一磕;突又一拳,照左夢雲胸坎搗去。左夢雲倏然閃身避開,倏地又一扭身,“十字擺蓮”,踢到敵人下盤。熊伯達吃了一驚,這一腿來得好快;忙移身換步,閃開左夢雲右腿;兩人成了背對背的樣式。熊伯達就勢進身,展“雙陽塌手”,猛往外一推。眾鏢客失聲道:“呀!”左夢雲識得厲害,一個“倒轉七星步”,閃開了敵人這一招。左夢雲忙扭身反腕,“噗”的把熊伯達的腕力刁住。太極拳借力打力往外一帶,熊伯達一個踉蹌。豹黨不禁齊驚。但是,陡出意外,起了一陣喧唿。熊伯達雖敗未亂,反腕一扭,倒抓住了左夢雲的手,往下拋,喝一聲:“倒!”


    熊伯達直竄出三四步,摔身站住了。左夢雲飛擲出六七尺,竟至於搖搖欲倒,單腿拿樁,方才站住。左夢雲登時夾耳通紅,忙翻身迴來尋敵。子母神梭一聲斷喝道:“住!”他又認為勝負已見,不必再打了。


    鏢客認為這樣判斷法不公。俞劍平搖頭道:“小徒持久了,終不是這位熊爺的對手。我們認輸吧。”他遂向左夢雲點首。左夢雲負怒帶愧,走下台來。


    三江夜遊神蘇建明說:“這迴算輸,剛才飛狐孟震洋那迴可不能算輸,薑五爺得跟他們再講講。”智囊薑羽衝忙和子母神梭當麵說定,判斷勝敗,須由兩家各推局外朋友公議。


    武勝文替飛豹子答應了。鏢行公推三江夜遊神蘇建明、九頭獅子殷懷亮公斷勝敗。豹黨到殿後請出兩位麵生的老人來。頭一位是遼東有名的武師,叫做“半趟長拳震遼東”神拳沙金鵬;他還帶著兩個徒弟,乃是飛豹子上月才特約來,入關幫拳的。這老人黑麵濃眉,年當耆艾,神情威猛,很顯得腰粗手重,料想外功必然很強。


    次一個,人矮而胖,比沙金鵬更黑,又穿著黑綢衫,渾身似一塊黑炭。這人名叫啞巴尚克朗,乃是子母神梭特邀的朋友,是冀南的拳師。他嗓音喑啞,武功純熟,在河北武林頗有名望。馬氏雙雄、智囊薑羽衝等全認識他。胡孟剛也曉得此人,忙問俞劍平:“怎麽啞巴老尚也跟飛豹子摻和到一塊了。”俞劍平劍眉緊皺道:“我和他沒碴,想不到他是為何而來。我們不必管他,打到哪裏,算到哪裏就是了。”


    說話間,子母神梭給雙方首要人物引見了。神拳沙金鵬毫不客氣,舉步登台,向鏢行拱手道:“我在下名叫沙金鵬,匪號是半趟長拳震遼東。現在承兩邊的朋友不棄,推我跟尚老兄陪同鏢行蘇、殷二位,給兩家公斷輸贏。其實高低強弱,是有目共見的事。我們四個人總得一秉大公,沒偏沒向,斷出理來,不能教朋友口服心不服。可是我年老眼花,難保有斷不清、看不明白的地方,還請諸位指正我。”說罷,一閃身。那啞巴尚克朗也啞著喉嚨,嘶嘶地說了幾句謙詞,也往旁一閃身。


    然後三江夜遊神蘇建明、九頭獅子殷懷亮,也相推相讓上了台,故意地做給豹黨看。殷懷亮請蘇建明發話,蘇建明請殷懷亮發話,分外客氣。然後殷懷亮咳嗽了一聲,抱拳說道:“在下殷懷亮,這一位敝友蘇建明,承雙方朋友推我等做見證。我們自問學藝不精,所見不廣,隻怕斷不出好歹來。好在已有沙、尚二位在前罩著,我們斷的是與不是,諸位多多指正。”和蘇建明向台下深深一揖,隨往台邊一站。


    沙金鵬拿眼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手團一對鐵球,嘩楞楞地響。這邊九頭獅子殷懷亮,也手提一串珊瑚念珠,一個子一個子的撚著。蘇建明湊到啞巴尚克朗麵前,很客氣了幾句,又商量公斷之法。四個人異口同聲說:“不一定非見勝敗不可,隻是點到為止才好。”


    那熊伯達憑恃臂力,較短了俞門二弟子左夢雲,他心中明白左夢雲這小夥子也不太好對付,遂又抱拳道:“剛才這位左爺承讓了,鏢行還有哪位來指教在下?”


    黑鷹程嶽忍耐不得,忙請示俞鏢頭:“老師,弟子要替左師弟掙迴麵子來。”俞劍平道:“你忙什麽?早得很呢,隻怕他們不教你登台。”


    黑鷹程嶽怒道:“哪能淨由著他們?弟子要上去試試。”竟一甩衣緊行數步,躥上戲台。程嶽先向沙金鵬、尚克朗施禮,跟著說:“這位熊師兄乃是我們袁師伯最得意的高足,剛才我們那個小師弟實在不知自量。熊師兄還在叫陣,我請老前輩準許我跟熊師兄接接招。”轉身又向熊伯達連說:“熊師兄,我叫黑鷹程嶽。……”


    熊伯達張口笑道:“我久仰鐵掌黑鷹的大名,前次在範公堤,我的二師弟、三師弟已經領教過了。還好,真是名下無虛。”黑鷹程嶽怒道:“不錯,令師弟是賜教過了,我還沒有領教你閣下的拳法。你若是不嫌勞累,不嫌棄我在下,我很願意奉陪高賢,走上幾招。”黃色的鷹眸一瞪,炯炯發光。


    大熊未及答話,兩造見證神拳沙金鵬和九頭獅子殷懷亮,一齊搶話。沙金鵬道:“程師兄,話不是這樣講,剛才咱們有言在先,一人隻見一陣。……”殷懷亮道:“好好好,這位熊朋友既然叫陣,必然沒累著,你們二位少說話,快動手。”


    神拳沙金鵬不悅,提高調門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們有言在先,一個跟一個,就是贏了,也不能兩打一。熊師兄,你一個人要跟俞門兩位高足比試,你這不是瞧不起人麽?你可以請下去歇歇,換上別位來。哪怕隔過一位,你再上場,那就沒說的了。我說蘇老英雄、殷老英雄,這樣辦可是對麽?”


    九頭獅子殷懷亮倉促答不上來,三江夜遊神蘇建明最能說,立刻道:“程師兄,你聽見了麽?兩打一,就累著了。兩打一,那叫做兵法乘勞。我們比拳,以武會友,可不能把人較短了。你別看熊爺不下台,直叫陣,那叫做餘勇可賈。許人家示威,不許我們認真。沙老英雄,我們這邊程爺是上台了,請你點派另一位上來賜教吧。哪位都行,可得要年輩相當,功夫深淺差不離的,我們不能教一個末學跟您已成名的老英雄打對手。像剛才熊、左二位,就差池些,他二人年歲差大半截呢!”啞巴尚克朗忿然說:“哪裏是比拳,簡直是鬥口!”


    到底還是熊伯達退下,黑鷹程嶽在台上生氣等候。豹黨竟挑出一個勁手上場;此人姓霍,名叫霍君普,就是剛才七個陪客之一。年約四旬開外,神旺氣張,微帶世俗之態,穿一身短裝,一躍登台。俞劍平、胡孟剛隻在那次桌麵上跟他會過,以前素不相識。鬆江三傑夏建侯、夏靖侯、穀紹光,卻知此人的底細;他是白沙幫九江幫的幫頭,隻聽說他在水路潛有勢力,還沒聽說他會技擊。哪知此人的形意拳在幫中未遇過對手。


    霍君普和黑鷹程嶽抵麵,雙拳一抱道:“程師傅,我們前天見過麵了。我名叫霍君普。我和武爺、袁爺都是新交;我和令師俞鏢頭也是慕名的朋友。我這迴出場,純為羨慕貴派的太極拳,要想請教三招兩式,此外別無他意。程師傅,你我點到為止。請開招吧!”程嶽道:“豈敢,弟子乃是末學後進,請霍師傅多多指教!”說完門麵話,立刻交手。


    這霍君普手法非常敏捷,拳發出去,嗖嗖有風,一招一式既沉著,又有力,並且迅速。黑鷹程嶽因二師弟敗在敵手,潛抱決心,必求一勝。太極拳本是以靜製動,他卻凝神一誌,一麵應敵,一麵找漏,想用進手的招術,把敵人打下台去,一洗門戶之忿;更可將範公堤的一敗,借此找迴。兩人打得很猛,一開招,彼此都以守為攻,暫觀敵人的路數。走過十幾個迴合,彼此漸漸越走越快。等到鬥過二十幾招,黑鷹程嶽貪勝過甚,竟連逢兩次險招。台下鏢行都替程嶽捏一把汗。


    鐵牌手胡孟剛走過來問俞劍平:“大哥,你看程嶽形勢上不大得利,我們把他替換下來吧。”俞劍平躊躇道:“這孩子素日沉著,今天他這是怎麽的了?臨敵換人是不行的,我們袁師兄又該得理了。”馬氏雙雄道:“他大概是有點怵敵吧?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沉不住氣,就難免失著。”東台武師歐聯奎聽見了,忙湊來說道:“我看程嶽是太貪功了,求勝心切,難免吃虧。”


    馬氏雙雄又看了一會,搔頭道:“程嶽準要糟,我看我們本來就吃著虧呢。我們的人先上,他們後上;他們先看準了咱們的對手,然後再挑合適的人上台。這樣的比法,我們非敗不可。我得找薑五爺去,他上了當了。”忙找到智囊薑羽衝。


    智囊也看出豹黨取巧來,正和子母神梭發話,從下次起,要輪流先登台。不能一味教鏢行先上,那一來,鏢行淨成了挨揍的了,未免太欠公道。子母神梭笑著答應道:“對不起,我們沒想到這一點。”


    又走了幾招,十二金錢俞劍平眉心緊皺,凝視台上;忽然放下心,深唿一口氣道:“還罷了,這孩子的確是求勝心切;現在他已知道敵人不是垂手可敗的,他已然改走穩招了。”青鬆道人、無明和尚也在那裏議論:“年輕人跟中年人不同,總是開招猛,貪功切。現在好了,這位程高足越打越沉靜了,不致有大閃失了。”


    黑鷹程嶽果不出眾人所料,一起頭恨不得一下子,把敵人打下台去。心一浮,氣一動,未得乘敵,反被敵人連找他的漏招。他至此方曉得這個四十幾歲粗俗的漢子並不是軟手。自知急求一逞,已然不行,他立刻改變鬥法。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和敵人對耗起來了。


    霍君普素知太極拳專好“以靜製動”,因此暗懷戒心,反得連搶先著,有一次險些把程嶽踢著。程嶽改走穩招,與敵相持。兩人來來往往,又走了十數招,霍君普漸覺不支。霍本來功夫很好,可惜貪色戕身,沒有程嶽健實;耗時稍久,漸漸頭上見汗。鏢行至此放下心來,豹黨倒提起心來了。


    忽然間,霍君普使一手“玉女穿梭”,往前一攻,又由“抽梁換柱”改為“白猿獻果”,上奔敵人胸坎打來。黑鷹程嶽微微一閃,讓開正鋒,“懷中抱月”,進步前粘,卻是個虛招。霍君普改招反攻,側一側身,倏又“惡虎掏心”,欺敵猛進。黑鷹程嶽“嗖”地一縱步,“野馬跳澗”,飛竄到前方。“大蟒翻身”,霍地一轉,掩至敵人背後;趁敵人招勢未收,力上加力,運雙拳照敵人後背,“順水推舟”往外一推。


    霍君普覺到銳風貼身而進,要往前竄,怕太極拳就招趕招,再推一下,那麽自己必然被推倒;旁竄也恐被粘上。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立刻“旋轉乾坤”,迴身迎敵,竟不救招,反取攻勢。左掌向外一掛,右拳翻起,惡狠狠照程嶽麵門打來。程嶽“登山跨虎”,斜身錯步,閃開來,攻上去。霍君普也一扭身,避開去,撲上前;兩個人幾乎肩碰肩,正應了拳家那話,“對招如親嘴”。


    黑鷹程嶽急用太極拳招,不閃不退,依然粘敵前進,乘虛上招。這霍君普也和程嶽一樣心思,不退而進,奮力爭先,倏然打出一拳。程嶽以毒攻毒,也打出一拳。


    兩人來勢都猛,不由各往旁一錯;夠著用腳的時候了,兩人全都是雙拳一晃。程嶽偏身用力,右腿飛起,使橫勁一踢。霍君普用直踢,右腿也登空蹴起。忽然“撲登”一聲,兩人同時踢空,同時救招進招,迴臂把敵人一推。兩人同時跌出去,背對背栽在硬地上。兩人倏地滿麵通紅,一滾身竄起。


    兩人用的力都很猛,都以為自己遭敵突擊,以致慘敗;低頭認輸,無以自容。又聽見台下亂喊起好來,兩人越發愧憤,就要擁身下台。台下嘩成一片,好久不歇。兩人忍愧用眼角一掃;程嶽看見滿麵通紅的霍君普,霍君普看見滿麵通紅的程嶽。兩人這才曉得自己跌倒,敵人也跌倒了。雙方的中證沙金鵬和殷懷亮一齊笑說:“好!二位勢均力敵,不分勝敗。”


    程嶽、霍君普一齊失笑,才把難看之情轉過來。拂塵止步,相對抱拳道:“承讓,承讓!”三江夜遊神蘇建明捋須笑道:“沒輸沒贏,二位全栽了。哈哈哈,你二位不打不成相識,倒要多親多近。”


    黑鷹程嶽和霍君普各致敬意,先後下台。飛豹子慰勞霍君普,心中卻在轉念;這位霍朋友連俞劍平的大徒弟還戰不敗,何必露這一手?因為是武勝文的朋友,隻好捧著說。黑鷹到師父十二金錢俞劍平麵前說道:“弟子給老師丟臉了。”俞劍平安慰道:“這就不錯。你剛上台,求勝心太切了!”俞夫人丁雲秀也說:“我們這裏直替你著急,你一開頭太慌了,咱們太極拳要持穩。”


    頭一場淩雲燕和霹靂手那場比鬥不算數,到此刻共已鬥過四場。第五場由鏢行請豹黨先登。飛豹子袁振武和子母神梭推定一個臉生的人,姓湯名西銘。生得顴高頭大,獅鼻黃牙,本籍鐵山嶺,初次進關。原是飛豹子新交的朋友,現替飛豹子管著一座金場。因他鼻短貌醜,綽號扭頭獅子。


    上台報名,扭頭獅子抱拳叫陣:“我湯西銘是山窪子裏的人,頭一迴來到江南,要見見江南的老師傅們。我在下學會幾手五行拳,很想陪著咱們五行拳本派的前輩走幾招,一來考較考較南北的手法,二來也認認本門別支的人物。”


    俞、薑等連忙酌派人物。鏢行中會打五行拳的倒有七八位,正在爭先恐後地擬議。九頭獅子殷懷亮,人老心不老,興致仍然很高,聽見“扭頭獅子”自報其名,又看了看湯西銘的長相,竟忍不住了。他忙向對方的中證人神拳沙金鵬、啞巴尚克朗說道:“二位,我要陪這位湯爺走兩招,可以換一位替我當見證吧。”遂經俞劍平、飛豹子兩方同意,請鬆江三傑的夏建侯登台代證。


    九頭獅子脫下長衣,交給徒弟,把腰帶緊了緊,重複上台。鏢行因他年高,有的勸止他,竟勸不住。豹黨不知九頭獅子的來曆,也就不知他上場的用意。子母神梭是曉得的,可是沒法推卸,隻得暗暗告訴飛豹子:“這位姓殷的老頭子是江南成名的人物,不大好惹。咱們這位湯爺的武功到底怎麽樣?”飛豹子說:“對付吧,我們不能說了不算。”


    鏢行這邊霹靂手童冠英對郝穎先說:“郝師傅你看吧,殷老九一定是嫌這位姓湯的犯了他的聖諱了。他外號叫九頭獅子,就再不許別人重了他的外號。”郝穎先笑了笑說:“我也聽人說過。”童冠英道:“他的別號是他包下的。當年有位外號叫玉獅子卓馨桐的,又有位叫九頭獅子桑洪基的,他老人家都找了去尋隙,他若打勝了,一定逼人家改號。”


    霹靂手的話並不假,九頭獅子殷懷亮卻是衝著“扭頭獅子”的外號來的。他的專攻並不是五行拳,湯西銘點名要會的是五行拳。這老兒就收起自己專擅的拳技,拿出年輕時兼學的五行拳來,和湯西銘對招。抖擻老精神,走到扭頭獅子湯西銘麵前,雙拳一抱,兩眼笑得沒了縫,說道:“湯師傅,在下姓殷,叫殷懷亮,我可不會五行拳,隻懂得一點,您多指教。不敢承問令師是哪位?您的大號是叫扭頭獅子麽?您這大號是怎麽個取義?”


    湯西銘哪曉得話裏還有故事?挺胸說道:“我們老師也是咱們關裏人,直隸省的,姓黨,我是我們黨老師的小徒弟。我這外號是朋友改著我玩,硬給我安上的;您看我這鼻子,我這脖梗子。”湯西銘生的是獅鼻,又是滿頭黃發。殷懷亮瞧他的脖頸,確乎有點向右傾。殷懷亮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獅子本是獸中王,您老兄一定也是五行拳的拳王了。您那老師我也聞名,不是大號叫做五行陰陽擋不住麽?”湯西銘道:“不差,我們老師是文武不擋。”


    湯西銘不知殷懷亮這老頭子正是陰損他;他還是正正經經迴答,挺著胸口,很不在乎。豹黨證人沙金鵬也弄不清楚關裏的武林情形,但剛才已同殷懷亮互訊姓名,登時猜出來,發話道:“湯師傅,您趁早下台吧。人家這位老英雄是江湖上聞名的九頭獅子殷老師。您這扭頭獅子鬥不過人家九頭獅子。您要知道,您跟人家重了字號了。”


    湯西銘道:“哦!”雙眼一瞪,重把九頭獅子一打量,這才注意到殷懷亮額上累累有幾個大包。湯西銘怒了,說道:“我好心好意拿你當老前輩,您問一句,我答一句,您怎麽改我呀?來吧,我這扭頭獅子要領教領教您這九頭獅子。”殷懷亮笑道:“豈敢,豈敢!我這大年紀,就是不會改人。您叫扭頭獅子,我也不能隨便改您。不過,等一會咱們分了勝敗,可得重講講。”


    兩人動起手來。兩人鬥口時,台下聽不見。隻有霹靂手童冠英和郝穎先,湊到台根留神聽,就聽了個清清切切。兩人全都失笑,相視會心,於是凝神盯著雙獅的交鬥。


    九頭獅子殷懷亮精神矍鑠,老有幼工;而且深通拳法精義,已到貫通神化的地步。五行拳縱非當行素習,運用起來,也不會大差。扭頭獅子湯西銘是一勇之夫,拳招很熟,熟能生巧。一開招,猛力進搏,要把老頭子打得爬不起來。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才發,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緩,要使敵人手忙腳亂。他運用劈、崩、攢、炮、橫,五行生克,疾如狂風。剛和敵手一接觸,湯西銘便突然發一拳,用“劈”拳,五行屬金。殷懷亮忙用“橫”拳來蓋這手劈拳,橫拳屬土。湯西銘立刻改用“攢”拳,上擊敵麵;攢拳屬水,在長拳叫做衝天炮。炮打上盤,九頭獅子殷懷亮急忙“獅子搖頭”一閃,躲招還招,用“崩”拳往外一崩。


    兩人閃展騰挪,挨幫擠靠,都采取上手招,硬往上攻。此拆彼架,此打彼擊;縱然是一個老手,一個壯年,行起招來,渾如生龍活虎,猛勇異常;和太極拳的持穩、粘纏,截然兩樣。


    九頭獅子卻知自己年長,不宜持久,還是迅速取勝,最為上算。打定主意,故賣一招,用五行拳,往敵手麵前一攻。未容還招,陡轉敗式,往旁退下去。倏然地翻身一擰,不知不覺,施少林外功彈腿,疾如駭電,照湯西銘肋下踢去。湯西銘跟蹤進招,微微一讓,直撲到敵手身邊,展炮拳猛打。被九頭獅子殷懷亮暗運內功,借力打力,趁湯西銘猛勇進襲,側身讓招,雙拳順送,照湯西銘背後一推。如倒了半堵牆似的,湯西銘隨手前栽,轟然摔倒。


    九頭獅子殷懷亮哈哈一笑,旋轉身軀,麵對台下,道:“承讓了,承讓了!這位扭頭獅子湯西銘湯爺拳術上很高,可惜年輕貪功,到底比我這九頭獅子差點。可是用心學下去,一定可以成名。”又對扭頭獅子湯西銘說:“湯爺,您瞧我這九頭獅子,比您這扭頭獅子怎麽樣?我用這外號夠三十年了,不信閣下會不知道?依我看,這不是好名頭,是栽跟頭的名頭。我就是這樣。我勸您老兄趁早廢了這個外號吧,這外號糟透了。”


    扭頭獅子湯西銘負慚躥起,瞪眼把九頭獅子看了又看,雙拳交握,發恨道:“我領教過了,改日我一定再來請教。不過我不服氣,剛才你是用什麽拳招,把我打倒的?”


    沙金鵬也代湯西銘評理:“你二位講的是用五行拳,殷老英雄可是外功、內功,全拿出來了。您這雜樣拳,無怪這位湯爺不懂。”夜遊神蘇建明忙道:“定規的是比拳,沒定下比什麽拳。沙爺若這麽競爭,就沒意思了。”飛豹子忿然道:“記著這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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