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夢。


    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了這點。


    因為我見到了媽媽,滿臉疲憊卻又強撐著露出笑容來安慰我的媽媽。


    以及……撐著一把小雨傘跟在男人身後,正在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周圍景色的太宰治。


    “千洛,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啦。”


    媽媽蹲下了身子與我平視,明明跟往常一樣溫柔地向我微笑,可是那幾乎遮掩不住的悲傷目光卻十分清晰地倒映在了我的瞳孔中,搖搖欲墜的柔弱。


    “你們以後可要好好相處啊,千萬不要吵架哦。”


    我答應了她,會努力地和新的家人和睦相處,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願意拚上性命地去保護好他。


    哪怕我非常非常地討厭他。


    我討厭太宰治。


    我不喜歡他看待這個美好世界的厭倦想法,我不喜歡他總是無所謂自己有沒有受傷的冷淡態度,我不喜歡他隻是覺得很有趣就用言語去惡意傷害別人,我不喜歡他臉上那層為了糊弄人才浮現出的虛偽笑容,我不喜歡他用觀察實驗的那種探究眼神來打量著我,冰涼得仿佛要拿手術刀剖開我的身體似的……


    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不理會,但是最重要的……


    是他所有的一切都會讓我控製不住地想起某個人。


    想起那位……曾親手殺死了我爸爸的黑手黨。


    太宰治的身上,存在著跟他們一模一樣的冷漠氣息。


    所以我才極力忍耐著,忍耐著不讓自己對他露出敵視針對的表情……因為發生在我們家的悲慘遭遇,與他無關。


    他是無辜的。


    然而十分糟糕的是,他開始對我產生了興趣。


    這可稱不上是一個良好的征兆。


    我很清楚,以太宰治惡劣的性格來說,他的好奇心,往往是其他可憐人發生災難的初端。


    不過我原本以為他會在背後給我搞點小動作,卻沒想到他居然會如此直白地跑到我麵前開口詢問。


    “你很討厭我嗎?”


    黑色頭發的小男孩忽然有天闖進廚房,打斷了我正在攪拌油準備製作下午茶糕點的過程與步驟。


    他背過了雙手笑眯眯地停留在我前進的道路上,像是沒看見我皺起的眉頭一樣,聲音略顯歡快地重複道。


    “千洛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呢?”


    “這是要分情況的。”


    我神色平靜地望著他故意攔在烤箱前的幼稚行為。


    “如果你往旁邊走幾步的話,我可能會不那麽討厭你。”


    “哎?可是如果我也想用烤箱怎麽辦?”


    太宰頓時充滿了好奇地朝我眨巴眨巴眼睛,反問道。


    “你會先讓給我使用嗎?”


    “我可以再等等。”


    我十分淡定地迴答他的問題,還順便問了他的口味。


    “你喜歡吃草莓蛋糕還是藍莓蛋糕?”


    “……我不喜歡吃蛋糕。”


    他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又固執地繼續追問我。


    “我喜歡吃抹茶味的曲奇餅哦,所以你會做給我吃嗎?”


    ——明明比例已經調好了,明明知道重新準備材料什麽的會很麻煩,卻還是任性地要求對方轉換菜單。


    可我什麽也沒說,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待會超市有大降價,我可以去看看有沒有抹茶賣。”


    至於什麽時候會弄曲奇餅給他吃,絕口不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我也挺狡猾的。


    不過別人的看法可能跟我不太相同,至少站在我跟前的這個超級麻煩鬼沉默了許久,然後又莫名其妙地轉身跑開了。


    留下我一個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在那攪拌奶油,隨即聳了聳肩不再搭理對方那變幻莫測的詭譎想法。


    廚房發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更加不可能是最後一次。


    而這迴,他故意地把我洗幹淨的衣服給弄掉到地上搞髒了。


    “你生氣了嗎,千洛?”


    太宰手裏還拎著我專門拿來曬衣服的木桶,腳下躺了一地已經染上汙漬的新衣服,然後他定定地瞧著我會出現的反應。


    可我依舊很冷靜地對他說,“麻煩挪開你的腳。”


    “我不想挪開怎麽辦?你要趕我走嗎?”


    能怎麽辦?涼拌。


    因為再不高興我也不可能直接一腳把他踹開啊。


    於是我抬手撩起了袖子,在太宰滿是期盼的目光下,伸手握住了他的細胳膊,隨即彎下腰像扛麻袋那樣,仗著自己高超的打架技巧,微施巧勁就將他整個人輕輕鬆鬆地扛到了肩上。


    “???”


    太宰都要被我這個神奇操作給驚住了,簡直滿頭的問號。


    “……千洛你要做什麽?”


    我並沒有迴答他,而是自顧自地扛著他帶去了客廳,放到沙發上讓人坐好以後又轉身進廚房,給他端出了上次他說過想要嚐嚐看的抹茶味曲奇餅,以及一杯解渴用的溫開水。


    結果太宰治那天下午是一邊啃著妹妹做的美味小餅幹,一邊看著對方在陽台裏曬衣服的身影中度過的。


    一場又一場的惡作劇紛至遝來,讓人應接不暇。


    老實講,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像太宰治這樣那麽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家夥。


    如果不是媽媽希望我不要跟他發生衝突,我可能早就忍不住地把他拖去後院打一頓了。


    所以我應對他的方式就是直接忽略掉他的存在,不跟他聊天也不搭理他。


    但是太宰好像對此不太滿意,出現在我眼前的次數也逐漸增多,幾乎時時刻刻都跟在身旁,我去哪他就去哪,無止境地擾亂我的工作嚐試著惹怒我。


    並且還用那種實驗室人員在觀察活體反應的,充滿了懷疑又充滿了奇怪希望的,不知道究竟是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東西的複雜眼神看著我。


    一直,一直,一直地看著我。


    感覺有點毛骨悚然,像是在演一部可怕的恐怖電影似的。


    我終於無法忍耐下去了,再憋著不管我會被各種各樣的腦補給嚇壞的。


    我很難得地想要主動去尋找他,原本是打算找他好好談一談的,讓他不要再繼續糾纏著我不放了,可是我幾乎翻遍了整間偌大的房屋,卻怎麽都找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最後我是在後院意外發現了誤食毒蘑菇而痛苦不已地趴在地麵上,捂著自己肚子正在嘔吐的太宰,望著他疼痛難忍得仿佛迷失在了黃泉彼岸卻掙紮著想要浮出水麵的模樣。


    “……”


    當我看見他被迫折斷了翅膀的那一瞬間——


    大腦化為了一片空白,周圍的景色一點一點褪去,緩慢露出了內在的斑駁與破碎。


    我懵懵懂懂地,迷茫恍惚地怔愣在了原地,雙腳仿佛紮了根似的,動彈不得。


    男孩“撲通一聲”摔倒在了泥地裏,逐漸與腦海中躺倒在冰冷雨天下的家人的身影相重疊。


    急促的唿吸,蒼白的臉色,虛軟的四肢,肮髒的嘔吐物,豔麗的蘑菇。


    停止的唿吸,冰冷的溫度,僵硬的軀體,染紅的康乃馨,淬毒的匕首。


    令人窒息的恐懼感與壓迫感,再一次如浪潮般發出了尖叫地朝我猛撲過來,幾乎要生生地把我的脊梁骨給摁碎。


    ……不要死。


    好似上了發條的機器重新運轉,無用的並且會妨礙到救人的激烈情感,強行地被排斥出了這具開始一點一點行動起來的僵冷軀殼。


    失去了屬於人類的情感後,還能剩下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


    隻能剩下一副沒有自我意識的,憑著本能存活的行屍走肉。


    而最終驅趕著身體命令它邁開腳步的,不過是一股深沉的不願放棄的執念罷了。


    ……不要死。


    肉/體與靈魂的分割。


    透明的“我”輕飄飄地浮在了半空中,表情冷漠地望著底下一步一步地去往男孩身邊的空洞木偶。


    完全不顧雙手沾染上的汙臭惡心的嘔吐物,輕輕地將他從滿是腐爛淤泥的野草堆中抱了起來摟入懷內,將他從飛舞爬行的吸血蚊蠅中拉了出來罩入保護圈。


    ……不要死。


    男孩不停咳嗽著,無力地歪過了腦袋靠在妹妹的肩膀上。


    可胃裏的酸液翻江倒海,他無法控製地扒住了她的胳膊,驀然彎腰將所有的嘔吐物都盡數吐在了她的衣服上,濺到了她的手臂上,甚至有些還抹上了她的頸邊。


    頭痛犯惡得像是有雙巨大的爪子要從額頭中央把他整個人都殘忍地撕裂開兩半那樣,疼得他微微泛紅的眼角都溢出了兩滴晶瑩的淚水。


    但她卻沉默得什麽反應都沒有,隻是靜靜地抱著哥哥,不輕不重地撫摸著他的後背,本能地希望吐完以後他能好受一些。


    “千洛……我好難受。”


    終於把最後的一點蘑菇碎末吐了出來,再也無力支撐,他軟軟地倒在了對方的懷抱裏,哪怕自己也跟著沾上了肮髒的泥土也毫不在乎,隻是勉勉強強地向她探出了指尖,努力掙紮著,去嚐試夠到女孩抬起的袖角,虛弱地叫喚著她的名字。


    “千洛,我真的好難受……感覺要死了一樣……”


    “……”


    當對方這句輕飄飄的話語落下之後,女孩似乎才找迴了屬於自己的意識,忽然動了一下。


    “……不,你不會死的。”


    “我會救你的。”


    她麵無表情地擁緊了抱在懷內的家人,宛如抓住了最後那根脆弱無比的救命稻草,嘴唇微微翕動著,輕聲地呢喃道。


    “我會救你的。”


    *************************


    我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從未見過的陌生的素色天花板。


    我這才清醒了過來,原來是從曾經的夢境裏迴到了現實。


    “千洛,你是做噩夢了嗎?”


    我側過臉頰看向身旁,黑發少年就這麽安靜地坐在床邊的木椅上低頭翻閱報告,一直守護著躺在床上受傷的妹妹不曾離開房間半步。


    哪怕有下屬專門打電話提醒也全都忽略了過去,會議開始的時間即將到來,也被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草草敷衍,但奇怪的是,這次森鷗外居然也沒有抱怨什麽,反而無聲地縱容了他這份過界的行為,得以讓他繼續陪伴在自己年幼的妹妹身邊。


    “……我的臉色難道看起來很糟糕嗎?”


    我下意識地從被窩裏抬起了手摸向自己的臉龐,可惜沒有鏡子什麽都看不到。


    聞言,太宰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仔細地打量著對方稍顯蒼白的麵色。


    不過可能是得到了治療,以及充分的休息,所以原本難看得好像隨時都能倒下的神色也逐漸染上了一抹紅暈,瞧著也精神了不少,於是太宰也慢慢地鬆了口氣。


    他微笑著,表情溫柔地安慰對方。


    “之前確實是有點可怕,但是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別擔心。”


    “……是嗎?”


    我輕輕地應了一聲後,又莫名地陷入了沉默。


    也許是剛才夢見的過去所帶來的影響還沒有徹底地擺脫幹淨,總之,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去麵對這個經曆了四年時光的哥哥。


    “夢見家裏人了嗎?”


    似乎看穿了我究竟是在為什麽而不安的太宰,伸出了手輕柔地撫摸著妹妹的額頭,沉靜的目光宛如夜晚披上了一層潔白月色的湖畔,讓人情不自禁地感到安心。


    “……嗯。”


    我慢慢地重新闔上了雙眼,在對方耐心又細致的安撫中,一點一點地鬆開了那條自打加入港黑起就一直在緊繃的細長神經,終於不用再偽裝地放心露出了疲憊不堪的神情。


    “如果是關於伊楓和小姨的話……他們都好好的,平安無事哦。”


    太宰瞧著妹妹麵上幾乎遮掩不住的疲倦與勞累,心裏不禁感到了些許苦澀,可手下的動作卻溫柔地替我掖了掖不小心滑落的被角。


    “你成功地保護了所有人,再也沒有讓最重要的家人與朋友離開你的身邊了。”


    ——自願接受黑手黨的強大力量,與惡魔簽訂契約,不惜變成殺死了自己家人的同類,也要死死地捂住嘴巴忍耐這份作嘔的惡心感而努力地往那個最高的位置上爬。


    “所以……好好地休息吧。”


    哥哥微微笑著,望向我的眼神逐漸變得柔軟下來。


    他輕聲地對我說道。


    “一直以來,都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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