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 日暮黃昏,曹營中嫋嫋炊煙散去大半,最後一批值守的士卒交接完畢。熱騰騰的麥飯捧到手, 士卒埋頭狼吞虎咽, 用衣袖擦擦布滿沙塵的陶壺口,就著晚霞仰頭豪飲。


    水滴順著下頜流入頸側,他喝完抹把臉, 滿足歎一聲。


    中軍主帳外,宿衛的親兵來迴巡視, 持戟佩刀,守衛森嚴。


    不久前軍中有人反叛,趁著宿衛輪換之際潛入帳中, 意圖行刺。幸而生性謹慎的許褚看出破綻,去而複返,斬殺了大驚失色的刺客。


    經此一遭,曹營守衛愈加嚴密。


    帳中,長長的卷軸鋪在書案上, 一端落於地。仔細看來, 卷軸上圈點圖畫,是一副簡畫的地圖。


    曹操隨意披著外袍,內裏是絲帛質的裏衣。他一手拿著燭台,在橘黃火光下眯著眼,手指摩挲輿圖上的一點。


    賈文和靜靜坐在席上,眼觀鼻, 鼻觀心, 幾乎要與背景暮色融為一體。


    被曹操點名要到官渡來, 來之後被迫每日侍坐曹操左右, 賈詡言行更加謹慎,讓人挑不出錯處。


    荀攸坐在一旁,不時低下頭,握掌成拳,抵在唇邊咳嗽。黃河岸邊不知從何時起的風俗,遍植柳樹,到春天柳絮紛飛,誘發了荀公達早年的咳疾。


    咳嗽聲使曹操迴過神來,他提起案邊陶壺倒了盞水,塞到荀攸手裏。


    “誌才迴書方至,仲德拒我增兵。”曹操盯著圖上朱筆圈住的鄄城暗歎口氣,他還是有些不放心。


    他靠兗州起家,攻下潁川後才將軍政重心轉移到豫州。如今要與袁紹決戰,豫州許都作為本屯還留有一些兵力,而兗州卻幾乎被抽調一空。


    程昱為他都督兗州,手上僅有七百兵守鄄城。


    七百兵守得住什麽


    他讓戲誌才親赴兗州給程昱做幫手,順便征詢程昱的意見,問問是否要增兵兩千給鄄城。


    沒想到程昱斷然拒絕。


    荀攸喝完水止住咳意,“明公,宜聽仲德之言。”


    郭奉孝不在此,荀公達不得不放棄言簡意賅的說話方式,解釋道,“若增兵鄄城,兵多則成敵患,袁紹必先出兵除患。”


    “不增兵,鄄城兵少,袁紹不敢輕易分兵。”他道聲謝放下耳杯,“明公毋憂,仲德能穩守鄄城。”


    主座上的人歎息,“大抵智謀之士所見略同,仲德亦如此勸孤。”


    賈詡想,兵力少,在袁紹心中就不足為患,反而會懷疑這個明顯的缺口是不是曹操故意布下的誘敵之計,更加不會輕易分兵攻打。


    話雖如此,守在鄄城的程昱還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一旦錯算


    賈詡察覺到曹操抬頭望向他,歎道,“程昱之膽,勇逾賁育。”


    “賁、育”所指的是戰國時的勇士孟賁和夏育。


    帳中明明有兩個人,曹操和荀公達話說得好好的,偏要轉頭向他誇程昱,難說不是敲打之意。


    “公之言然也。”賈文和拱手附和,隻當聽的是字麵上的意思。


    這時帳外卻有喧嘩聲,似乎是有斥候迴營,親兵在帳門處稟道,“明公”


    “顏良大軍進圍白馬,劉東郡難以久持,向中軍請援”


    劉延為東郡太守,奉命留在黃河南岸,屯兵在白馬抵禦袁軍。他和顏良等人周旋了一個多月,極力延緩袁軍渡河,到今天才來官渡求援,必然已是強弩之末,難以支撐。


    曹操當即屈膝站起身,在原地徘徊兩步,很快做出決定,“當救白馬。”


    荀攸移席靠近曹操的書案,就著燭火看輿圖。


    見此曹操重新坐迴原位,再看輿圖時皺起眉,“此圖過於簡陋。”


    自從荀元衡到他帳下後,大小輿圖無不出自其手,詳細精妙,又一目了然,山川阡陌如在眼前。


    這種事向來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此時荀元衡本人不在,原先手底下帶出來的那些人差強人意,畫出來的軍事圖勉強能入眼。一旦放在一處,對比之下又顯得簡陋至極。


    “攸此前曾前往探察。”見曹操的注意力被轉移,荀攸微微搖頭示意無妨,他看輿圖隻是為了確認思路無誤。


    “明公,敵眾我寡。如今取勝之道,分其勢乃可。”


    “然,公達請論之。”曹操聞言便知荀攸要獻計,忙坐端正,懇切相問。


    “於將軍守延津,亦為袁紹所圍。”


    於禁一直率軍駐守在黃河北岸延津一帶,他治軍嚴整,袁紹分兵來攻也沒有啃下這塊硬骨頭。


    “欲救白馬,不若引兵往延津。”


    “公達之意”曹孟德壓下眉頭,眼神一亮,荀攸為他打開一條新思路。


    佯攻之計


    “明公率兵渡河,作態欲襲袁紹後方,紹必引兵來應。”荀攸點著輿圖上黃河北岸的延津,移指斜劃至南岸的白馬,“然後輕兵奔襲白馬,攻其不意,掩其不備,顏良可擒也。”


    賈詡在旁聽完,順著思緒想下去,不禁點頭,“此計可行。”


    聲東擊西之計機動性強,時機如何把握,全靠將領臨場反應,實行難度大。


    這種作戰方法極考驗將領個人能力。


    論行軍作戰,曹孟德本就是當世少有的良將。


    見荀攸說完轉頭抬袖咳嗽,曹操忙幫他撫背,“公達且隨我同行,白馬想必無柳樹。”玩笑說罷展眉而笑,以眼神征詢荀攸意見。


    “攸既獻策,自當隨行。”荀公達不假思索。


    曹操轉頭又注意到案上的卷軸輿圖,不由望向左右,“繪圖之人何在傳喚過來。”


    衛士應一聲諾,出帳不久就帶了一串尾巴迴來。


    “主公,人已帶到。”


    曹操拿著卷軸,皺著眉頭沉默片刻,抬眼審視這幾人,直看得那幾名跪地的軍吏抖若篩糠。


    他緩緩道,“繪圖月餘,爾等竟如此敷衍懈怠”


    “嗯”


    這一句尾音上揚,那幾名軍吏感受到壓得人幾欲窒息的凜冽殺機。


    幾人叩頭如搗蒜,惶恐至極,“仆萬萬不敢懈怠”


    “製圖粗糙若此,反稱孤汙蔑”高踞主位的人冷哼一聲,還是不疾不徐,內蘊殺意。


    “明公息怒”一名軍吏忙自辯,“伏惟明公,仆等絕不敢懈怠,製圖之法幸由荀君所授”


    賈詡聽到這一句,心道,此人口中的“荀君”應該不是指荀公達,而是還在許都的荀元衡。


    “測量、速繪一如往常,然匯總成圖往常由荀君一人為之。”


    另外一名軍吏續道,“荀君因病留許都,仆等五人按既定之法縮算,焚膏繼晷,夜以繼日,算得數據,即繪成圖獻上,萬萬不敢懈怠”


    曹操與荀攸對望一眼,大概聽明白了這幾人的意思。


    他想起荀忻往日繪圖時的速度,不由眯起眼質疑道,“元衡一日能繪巧圖,爾等五人尚需幾日”


    那幾人叩頭汗顏,“三日有餘。”他們熬了三天累得腰酸背痛,精神恍惚。


    因為算數據用的時間超過預期,來不及算得盡善盡美,數據節省了,最終的成圖才顯得簡略。


    帶他們過來的衛士拱手道,“仆前往傳喚之時,帳中頗亂,算籌與圖紙四散於地。”他補充道。“人皆晝寢於帳中。”


    供詞與衛士的證言兩相驗證,這幾人此前也沒出過差錯,所說大概不假。


    然而這樣說來,荀元衡計算的速度未免太過驚人。


    “荀君善於數算,仆等望塵不及。”


    曹操不禁以眼神詢問荀攸,要不是賈文和在場,他就要開口問一問荀公達荀家是不是有什麽家傳的速算秘技


    軍吏們即使達不到“運籌如飛”的地步,也是精通籌算的專業人才,如果同樣使用算籌必然不會形成這麽慘烈的對比。


    荀攸垂眸答了一句,“攸從父少時治易,善算殊於常人。”尤其是失憶後,他家小叔父也許忘了藏拙,確實展現出遠超常人的數算能力。


    卜卦用蓍草,算術用算籌,其實就演算而言頗有相通之處。善於治易的經師必然也精通數算。


    這倒也是合理的解釋。


    既然不是原則上的態度問題,曹操便不做追究,讓這些人退下。


    “元衡留於許都,費不當也。”他裁紙蘸墨,提筆給荀彧寫信。


    許都宮內,黃門侍郎領著一老一少兩人暢行無阻,往宮禁深處走。


    “聽聞府君為宗室。”走到迴廊的盡頭,黃門侍郎迴頭望向皓首蒼顏的老人,低聲相語。


    老人比他還要高出一頭,身上還能看得出曾經魁梧健碩的影子,被一旁的年輕人攙著,行走步伐稍慢,但還算穩當。


    “忝為光武從子魯王後裔。”


    卻是與光武一脈隔得近的正統魯王宗室黃門侍郎引著他們走過玉砌朱欄,經過殿前的丹墀,“如今宗室凋零,陛下見府君必然歡心。”


    荀忻看著這位同齡人的背影,問道,“不知見天子時有何忌諱,可否提點一二”


    “豈敢。”黃門侍郎拱手揖了揖,攤手向前,示意他們可以入殿,“不違禮即可。”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荀忻望向一旁恭敬侍立的小黃門,見其低眉垂眼,神色柔和而顯得溫順恭敬。


    觀察總結眼前人的表情管理,荀忻略微低頭垂下眼眸,做出恭謹的姿態。


    雖然不知道獻帝怎麽突發奇想要召見他,該給天子的麵子不能少。


    他們解下佩劍交給小黃門,脫下木屐,著襪進入殿中。進殿之後不好再攙扶,荀忻退後半步跟隨老人,耳中聽到低聲的歎息。


    殿名還是嘉福殿,隻是易地換主,鬥轉星移,什麽都變了。


    殿門兩側守著兩名宦官,見他們進來,恭敬地掀起帷帳。隻這一點,在劉元卓眼中,在記憶中閹豎當道的前朝,幾乎不能想象。


    走進內殿,錯金的青銅博山爐,怪石嶙峋,嫋嫋輕煙從鏤空的雲紋孔隙中升起,沉香香氣氤氳繚繞。


    眼前遍施帷幕,橫隔眼前的屏風上繪仙人麋鹿。百枝燈分生枝杈,燈盤相疊,底盤上雕刻山海經人物,燈盤上彩繪神獸祥瑞,數十盞明燈灼灼,奢華耀眼。


    荀忻跟隨劉洪趨步上前拜倒,稽首稱名。


    “二卿請起。”隔著屏風,影影綽綽一道靜坐的人影。屏風內的帝王嗓音極年輕,透著少年氣,難以顯現威嚴。


    “賜座。”


    侍立一旁的小黃門答諾,搬著坐榻上前,請殿中那兩位坐下。


    荀忻謝完恩入座,便聽劉協令人撤去屏風。餘光可見,屏風內除天子外竟還有一人,看官服與印綬,應該是六百石的朝官。


    “此為太史令。”站在荀忻身邊的小黃門注意到他望過去的眼神,低聲解釋道。


    “朕幼時即知太守雅擅天文曆法。”劉協向老人笑了笑,“聽聞太守至許都,朕即著人請太守一見。”


    劉洪聞言忙謝恩,受寵若驚,“豈敢言請。”


    “聞前日洧水之會,太守為荀卿所奪席”劉協望向劉洪身側的青年,他不是第一次見荀忻,卻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相見。


    眼前的青年人尚未蓄須,劍眉明眸,白皙俊秀,皎然如朗玉。容貌不遜其從兄荀文若、荀仲豫。


    但和他兩位君子恂恂之風的兄長相比,荀元衡身上氣質又有所不同。


    天子年不及弱冠,但近十年來的顛沛流離給予他苦難的同時,也給予他同齡人難以企及的閱曆。


    閱人無數,便能看出荀忻有意收斂之下,如藏刃於匣,隨時可吹毛斷發的銳利鋒芒。


    劉洪恭敬答道,“確有此事。洪與荀忻相談,高才妙識,罕見其倫,乃一見如故。”


    沒想到劉元卓會如此誇他,荀忻下意識緩緩望向老人,反應過來後連稱“謬讚”。


    劉協許久沒見到有人像這樣把心理活動寫在臉上,從“驚訝”轉為“羞愧”,生動到讓人忍俊不禁,心裏莫名對此人添幾分好感。


    氣質與性格矛盾的人他見得多了,隻有荀元衡這樣的不惹人反感。


    “今日太史令亦在此,太守與荀卿皆善於易算,卿但有不解之處,不妨相問。”


    太史令應諾,對著劉元卓一揖,“聽聞太守善曆算,確有一惑相詢。”


    他又望向天子,“臣昨夜觀星,見熒惑入心前後星。”


    “不知以讖緯如何解”


    劉協提起興致,笑道,“朕亦欲聞太守高論。”


    荀忻心中皺眉,他在太學時跟隨顧博士涉獵讖緯,“熒惑入心前後星,相戮中野。”這是春秋緯的原文。


    相戮中野如今曹操與袁紹相爭於官渡,這話怎麽都能品出點暗諷的意味。


    再說“熒惑入心”,本就有“大臣有反心,天子憂之”的解釋。


    不過即便照書解讖緯,這番對話傳不出嘉德殿,說也無妨。


    卻見老人拱手拜倒,“臣不讀讖。”


    天子臉色一變。


    光武帝劉秀迷信讖緯,遇事不決就以讖緯來做決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當時也有風骨傲然的士大夫,如桓譚拒絕解讖,極力勸諫讖緯非經,觸怒光武,差點因此而死。


    直言相拒本就有觸怒皇帝的危險,何況劉洪說的這句話還有前代淵源


    當今天子雖然是許都宮裏的吉祥物,但他畢竟是天子,如果親自下詔定個大不敬之罪,哪怕老曹也來不及救。


    荀忻忙拜道,“劉太守為撰乾象曆,多年潛心曆算、數學,兼理地方,無暇讀讖亦情有可原。”


    他心知劉元卓與曹操並沒有什麽交情,之所以說“不讀讖”,恐怕是從學術角度單純地反對讖緯。


    “情有可原”


    “罷。”劉協望一眼太史令,“不妨求解於荀卿。”


    他最終沒有發怒,隻是眼中的喜色蕩然無存,冷漠地聽太史令與荀忻對答。


    臨走之時,荀忻被劉協叫住。


    “荀卿,身為宗室,亦欲效桓譚非議聖人,此如何解”劉協臉上沒有怒色,語氣卻顯露無疑。


    走出嘉德殿,四野平曠,孤獨屹立著高牆深闕,蔚藍天際掠過一隻尾羽如剪的春燕,短暫停留在飛簷上,倏忽飛去。


    荀忻深唿一口氣,圍繞在心頭的壓抑感頓減,耳邊聽老人道,“近乎連累元衡。”


    “府君言重。”荀元衡不甚在意,上前攙扶他,“天子麵前,府君為何直言無諱”


    天子無實權又顧忌荀氏等潁川士族,輕易不會動他。


    他唯一想不通,劉洪不像是不知變通的人,又出身宗室,何必要去激怒劉協


    “漢書言實事求是,圖讖虛妄之聞,不足為據。”


    “君家先祖荀卿曰,天行有常。”劉洪搖搖頭,不再多說,“我為求醫而來許都,如今尋得良醫,當歸山陽矣。”


    “乾象曆修改完畢,便寄送予君。”


    荀忻想起他向劉洪的雕版約稿,笑了笑,揖道,“必使此曆廣傳於天下。”


    “荀侯”身後傳來匆忙的唿喚聲。


    兩人停下腳步,荀忻轉身看去,跌跌撞撞跑來的是一名年輕的尚書令史,他氣喘籲籲地停下來,躬著身拿出袖裏的竹筒,“曹公傳書至。”


    “令君知荀侯在此,遣我來送送予君侯。”


    “有勞。”荀忻接過他手中的竹筒。


    那名令史擦擦額上的汗,仿佛注意到自己忘形狂奔太過失儀。他環顧四周,沒發現巡視的虎賁,鬆了口氣,向荀忻告辭而去。


    劉洪與荀忻告別,登車時望著年輕人離去的背影,想起那日與荀文若的久別重逢。


    “為人兄長,豈有刻意刁難之理”


    哪有這種友悌,特意尋故友去問難自家兄弟


    那時荀文若抬眼看他,反問道,“若得明珠,怎舍得藏於匣中”


    世間憾事,莫過於懷才不遇,明珠蒙塵。


    劉元卓捋著花白胡須莞爾,“我亦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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