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射鹿過後, 祭牲由太宰令與謁者馳送陵廟,皇帝則乘輿還宮,派遣使者賜帛給一眾武官, 田獵就此結束。


    下午時日光正盛,馬背上滲出的汗染濕騎士的衣褲, 將領白皙的後頸曬得微微泛紅, 汗濕鬢角。


    倘若能放馬縱情馳騁, 迎麵的風也許能帶來些許涼意。然而迴城的隊伍極長, 車馬相連,步騎交雜, 身處其中被迫隻能慢行, 戰馬悠閑地打著響鼻, 仿若閑庭散步。


    “文遠在此”有澄澈的青年聲在背後響起。


    張遼偏頭轉身望去, “荀君”騎一匹棕紅馬而來的文吏在人群中極顯眼,除卻出眾的容貌,荀元衡自發髻到袍角, 無處不整潔。


    張遼一眼便察覺到不同, 荀元衡似乎比在軍中時更在意容止。


    至於稱唿,張遼記得上一次交談時荀忻仍稱他為“將軍”, 言語客氣卻疏離。


    對於此人突如其來的親近, 張將軍眼皮一跳,出於對荀元衡人品的信任, 握著韁繩在馬上拱手, “多日不見。”


    “與君同袍日久, 文遠不妨唿我表字。”荀忻微笑,笑時唇角的梨渦顯得整個人稚氣不少,讓張遼無故有幾分朦朧的熟悉感。


    想起早年與荀忻數次相遇的緣分,張遼緩和略顯冷肅的神情,望著他笑道,“如君所願。”


    “文遠此駒神駿,不似凡品。”荀忻的注意力突然轉移到張遼所乘的馬上,張口便誇這匹棗紅色的駿馬蹄正腿粗,線條流暢,皮毛油光水滑,光澤如錦緞。


    張遼不解他為何談起馬來,突然聯想起軍中“白馬救主”的傳言來,他倒忘了眼前人是故事的正主。征戰之人誰不愛寶馬良駒,他將荀元衡理解為愛馬之人,目光移向對方所騎的馬。


    奈何那匹馬除了毛色勉強能看,其他實在平庸,張文遠頓了頓,大概是找不到能誇的點,“君昔日所乘白馬亦為千裏駒。”


    說到此處,張遼自然而然問下去,“白馬傷情如何”


    “如今行走無礙,隻是尚不能負重遠行。”荀忻如實答道,眉頭微皺又舒展開,輕歎,“良駒難遇。”


    張遼點點頭,迴憶起數年前在河內遇到馬駒的經曆,向荀忻講述起馬市上小馬駒咬住他衣袍的故事,“若非當時憐惜,自馬販手中買下,不複得矣。”


    將軍撫著戰馬的垂順的鬃毛,棗紅馬昂頭甩甩腦袋,衝著荀忻努嘴,仿佛如果沒有馬嚼子的束縛,就要咧嘴伸舌頭討食。


    從前它與小白在同一個馬廄,荀忻曾喂過他。


    荀忻笑起來,解下腰間的錦囊遞給張遼,“文遠。”


    “此為何物”張遼不明所以打開錦囊,裏麵原來裝著方塊狀的飴糖,而他的戰馬正扭著頭迴望,黝黑的大眼睛裏充滿憧憬與渴望。


    張遼斥一聲“貪食”,緊一緊手上韁繩,迫戰馬不再迴頭,眼中卻也帶著笑意,收下錦囊道,“多謝。”


    兩人並馬而行,直到入城後才各自告辭分別。


    成功達成了與張遼“相談甚歡”的目標,荀忻喝一聲“駕”,策馬揚鞭而去。


    他未曾留意的後方兩騎緩緩而行劉備等人同樣住在廣和裏。


    關羽見前方騎士的背影越來越遠,丹鳳眼微微眯起,似還在為之前的事遺憾,“主公今日為何阻我”


    “為國家計,曹操不可殺。殺之,則天下愈亂。”劉備低歎一聲,同樣望著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關羽本就是一時起意,此時想想,就算他果真在獵田殺了曹操,以他一人之勇怕也難出獵場。殺敵易,存身難,想到這裏,關羽放下這一樁遺憾。


    他問及第二個疑惑,“主公又為何拒董承之邀”


    劉備望向不遠處巍峨的宮闕,“董承偽稱陛下之意,邀我赴宴。以曹公手眼,董承所謀必然難成,我何必蹚這灘渾水。”


    寄人籬下,自然得謹言慎行。


    “主公。”楊向等候在院門前,等荀忻下馬便牽過韁繩,跟著主君往庭中走。


    荀忻突然想起什麽,停下腳步,轉身問楊向,“楊君未歸家”


    “尚未,仆當值,豈能還家”楊向躬身拱手,如果給他一個笏板,以他的恭敬姿態,大概立刻能去司空府充任書吏。


    “軍中當值”


    楊向抬起頭,沒想到荀忻還念念不忘這一茬,語氣一滯,“並非軍中”


    “於我住所當值否”荀忻望著他,認真垂問。


    “然,仆職在守衛主公。”


    “以我為主公否”


    “仆唯主公馬首是瞻。”


    荀忻沉默片刻,搭上楊向肩膀,“楊君隨我顛沛,一年之久,如今既已歸許,何必如聖人自苛,過家門而不入”


    楊向喉頭滾動,抬頭直視他,目光動搖,口中仍堅持道,“仆不可擅離職守。”


    “朝官五日一休沐,邊卒十日一休既以我為主公,我令君休沐一月,亦不願相從”


    “至於守衛,君自軍中擇一人暫替即可。”


    “一月之後,楊君再行守衛不遲。”


    聽荀忻話說到這一步,楊向再沒違逆的理由,拜倒應諾,哽咽道,“主公之恩,仆沒世不忘。”


    “楊君厚意,荀忻素知矣。”荀忻俯身扶起楊向,眼前的人身著布衣,行伍之氣卻如同他側臉處的疤痕,如這印記一般顯而易見。


    荀忻從未問過楊向的來曆,楊向也從未談及籍貫來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維持著名為主從,實為護衛的關係。


    楊向一直強調“不能擅離職守”,的確是暗示,暗示荀忻刻意忽略的事。


    最難掌握的是人心。即使是草木,同生同長,根係也會彼此交纏,何況是相處日久的人


    朝夕相處難免有感情在,即便他不提,安排的那人也會想到。


    楊向注定會被更換,早晚而已


    荀忻轉身往堂內走,不再去想這些事。他沐浴更衣後再次出門,沒帶任何隨從,信步走入相鄰的兄長家。


    今日立秋,不是休沐日,按例朝官也能迴家,荀彧照常是最遲離開尚書台的一批人。


    牛車尚在街衢上時,已日落黃昏,暮色掩上大地,道旁樹木掩映著青瓦白牆,炊煙隨風而散,四處是煙火柴米香氣。不遠處的深巷中傳出犬吠,隱隱有金鼓之聲響起,是城中市肆閉市的訊息。


    車輪緩緩停下,待尚書令走下帷車,車夫便照常卸下車架,牽牛去後院喂食。


    荀彧換下一身繁重的漢官威儀,隻著素袍布巾,走至書室,推門而入。


    室內氤氳著沉香氣息,如蜜溶於水,清甜盎然。整齊碼放的書架前,一人伏案無聲,似乎熟睡。


    荀彧下意識放輕腳步,走近書案便可見青年恬靜側臉,睫毛下倒映陰影。荀元衡袍袖委地,睡得人事不知。


    荀忻不至於專程跑來睡覺,荀彧不由猜測是否是今日的田獵過於耗費心神。他本想寫完書信再用晡食,現在看來倒必須先吃飯。


    “元衡”


    荀忻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喚他,聲音太過於熟悉,以至於當他察覺有人摸上他後頸時,應激反應都遲鈍一拍。


    在腰間摸了個空,荀忻驟然驚醒,睜眼見他兄長的臉近在眼前,不禁慶幸他如今隨身不佩劍。


    “是我。”荀彧注意到荀忻額角沁出的冷汗,暗歎不該驚醒他。但他也心知,荀忻的症狀唯有循序漸進、慢慢恢複,而不能避諱放縱。


    荀忻望著荀彧半晌,驟然醒過來,混混沌沌,頭腦還不太清醒。


    再次提醒某人起來吃晚飯,對著荀元衡茫然的眼神荀彧笑了笑,轉身徑直往門外走。


    不必迴頭,身後的腳步聲足以證明荀忻自覺跟了上來。


    廳堂內仆從已將食案擺好,待主人入席,菜肴與餅飯被盛在漆盤中奉上。


    荀彧動箸沒片刻,抬頭一望荀忻,隻見他低著頭,案上飯菜一箸未動,細看仍在閉目瞌睡。


    他雖覺好笑又覺反常,荀元衡的性子哪怕再困,飯食是不會不吃的。


    “主公”侍立的仆從輕聲詢問荀彧。


    “扶元衡去客室。”荀彧說完,卻又放下竹箸,起身往荀忻那邊走,“我來罷。”


    顧及到荀忻對外界過於激烈的反應,以免萬一,荀彧還是決定親自過去。


    “元衡”


    荀彧俯身探上他的額頭,入手並無發熱,“有何不適”


    荀忻皺著眉睜開眼,神色迷茫又困倦,應道,“兄長”


    “欲就寢”荀彧扶住他的肩膀,溫聲道,“隨我就寢。”


    荀忻迷迷糊糊還餘一點意識,點頭跟著荀彧起身往外走,荀彧停下時他便靠著兄長脊背繼續犯困。


    走到空置已久的客室外,荀彧推開木門,帶著荀忻進來。客房雖沒人住,日常有仆從灑掃,靠牆有一張矮床,被褥上並無灰塵。


    把不太對勁的從弟安排好,荀彧正欲出門,突然手背上刺癢,“啪”一聲響,他手底下多出一點血跡以及一道灰印。


    無人居住的客室不缺灑掃,但也從沒熏艾草驅蚊。


    荀彧默然片刻,他此刻心神全係在朝堂之事上,這種孺子皆知的常識竟然遺忘。


    轉身來看,荀忻安安靜靜地睡在床上,白皙的臉上赫然伏著兩隻飛蚊。攙起熟睡的弟弟,荀彧心道慚愧,如果讓元衡在此睡一晚為人兄長,良心何安


    府中隻有他的臥室與書室每日熏艾,書室並無床榻,索性隻好去他臥室湊合一晚。


    終於安置好荀元衡,荀彧這才有暇重迴書室,他有數封私信分別要寫給鍾繇、趙儼等人,語涉機密,不便在尚書台動筆。


    如何行文他心中早有腹案,蘸墨即下筆,刻漏緩緩移動兩刻,他已寫完書信。荀彧整理好信箋,又找出被筆墨濺汙而作廢的竹簡與信紙,棄於銅爐中焚燒,竹簡燃燒的火焰略旺,荀文若靜等片刻,斟一杯水澆滅爐火。


    他如往常一般重新整理書案,將筆墨歸迴原位,整理著便發現陶壺邊不知何時落下一隻香囊,被他方才斟水灑出的一點水漬沾濕。


    這隻素色香囊看起來十分眼熟,像是元衡那日遺落,他撿拾起的原物。


    他輕嗅香囊,不知是否是錯覺,似乎覺得香氣濃烈許多這種香氣,當是荀純和所製。


    荀韶喜愛製香,尤其擅長製安神之香,他曾向荀純和求香,便是為元衡而求。


    聯想到荀忻方才困倦至極的模樣,荀彧直覺與此有關,若藥效如此猛烈,他在書室待了這麽久,應該也難以幸免。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純和究竟用了多少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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