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大將軍府。


    時近立秋, 陽光卻未減夏日的熾盛,天地如處在蒸籠中,還失了水汽,蟬鳴聲綿長而聒噪,更添一重喧囂的燥意。


    府門外的衛士一身厚重甲胄, 臉上通紅, 汗水沿著臉頰流入衣襟, 滲入早已濕透的裏衣。連手中的長戟, 手握之處亦生熱意。


    府門內傳來一陣緩緩而有節奏的敲擊聲,似乎是有人拄杖行走,木杖敲在石板地麵上。


    “別駕。”一位手持笏板正欲入門的小吏頓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向來人行禮。


    田豐向小吏點點頭, 顧視一眼目不斜視的甲士,不苟言笑的臉上多幾分讚許之意。


    “別駕。”沒走兩步,再遇一人,田豐未曾正眼相看, 冷哼一聲,拄著杖硬生生繞道, 慢悠悠揚長而去。


    田別駕與逢從事的恩怨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在場的衛士隻覺得氣氛窒息乃至生出寒意。並不是能使人愜意的涼爽, 而是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膽寒。


    遭冷眼那人低著頭, 嘴角的笑意未達眼底, 站在原地細細整理好衣襟, 大步朝府中而去。


    “元圖至矣。”袁紹自案牘中抬起頭,語氣隨意而顯親近,“坐。”


    被稱為“元圖”的人正是與許攸同時跟隨袁紹的逢紀,當年便是他獻計“反客為主”,為袁紹定計謀奪冀州。


    袁紹起身,由著侍從為他輿洗雙手,井水清涼愜意,洗穢的同時也算消暑。


    他在淅瀝水聲中道,“卿不召自來。”說著望向逢紀,“不妨直言。”


    逢紀拱手低頭,姿態謙恭,“明公慧眼如炬。”


    “逢紀此來,有一計欲獻明公。”


    “破曹之計”袁紹扔下擦手的布帕,頗感興趣問道。


    逢紀再揖道,“破曹乃必然之事,拙計隻求錦上添花耳。”


    “曹操連年征戰,兵不卸甲,看似勢盛,實則疲敝。明公定策速戰,以實擊虛,已穩操勝券。”


    “然勝算不嫌多,兵法曰,先勝後戰,紀願為明公以策萬全。”


    袁紹不得不耐下心來聽逢紀細說,逢紀之意,希望他多遣使者,結交關中諸將、劉表、孫策、乃至青徐之間的泰山賊,使他們作為襲擊曹操的外援。


    另外,逢紀還建議他私下與許都公卿,以及兗豫二州的鎮守諸將書信往來,許以厚利,誘其反叛。


    “明公世居汝南,州郡望族,汝南吏民莫不以明公為表率,雖居汝南而心向河北。”


    “一旦討曹,汝南諸縣,義士群舊必當響應。”


    “曹操奉迎天子都許,專橫朝政,朝中關中諸將如董承等人,內懷憤恨。明公若傳書與董承等人聯結,策其反叛,縱不能功成,許都亦亂。”


    “外結諸盟,深伏內應,曹操內憂外患,顧此失彼之際,便是明公出兵廓清環宇之時。”逢紀長揖而拜道。


    外援、內應的設想聽起來頗令人心動,袁紹叉手深思片刻,最終決斷道,“依卿之策,便稍緩攻許。”


    遣使與傳書費不了多長時間,他何必急於這一時半刻指揮戰事最忌心浮氣躁,操之過急。


    “明公英明。”逢紀低頭應道,如他所料不錯,田豐應當是力主速戰之人,聽到按兵不動的消息,田豐是否還坐得住


    袁公別的事常猶疑,獨殺伐果斷,田豐若一再犯上,隻能是自尋死路。


    逢紀向袁紹告辭,心道,勞明公再受幾日田老奴晦氣,老奴不死,逢紀此恨難平。


    許都,立秋之日,公卿隨天子同往郊外,舉行完郊禮儀式過後,依禮,皇帝要親自田獵射鹿,以祭祀陵廟,稱為“貙劉”。


    西漢時的田獵多以帝王遊樂為主,到了東漢,田獵與其他禮樂製度一樣,變成了禮儀儀式。又因田獵“敗俗傷民”,被一部分儒生強烈抨擊,本朝舉行田獵活動,較前漢來說很少。


    當然,桓靈那兩位屬於極少數的意外,憑一己之力拉高了東漢皇帝的田獵次數。


    劉協遷都日久,朝廷安定下來,許多舊製的恢複都被提上議程。


    優先恢複田獵,不得不說有老曹的私心在,這位明顯自身就是鐵血的田獵愛好者。


    上襦下褲,頭戴赤幘,衣袖、褲腳以布帶紮起,穿著一身赤紅色的執事服,荀忻策馬飛奔,遠遠跟上自家老板。


    誓師過後,熊熊火把如火龍燃起,震天的鼓聲自四方響起,驚得林中鳥雀乍起四飛,田獵場中百獸驚動。


    田獵正式開始後眾將如鳥獸散,興奮地去追屬意的獵物,誰還記得要射鹿的皇帝


    田獵場是事先以網布和柵欄圍起來,場中四處奔竄的獵物也是人工驅趕、投放進來的,很多飛禽走獸已經受傷,行動失去往日的敏捷,射殺的難度並不高。


    荀忻對狩獵活動毫無興致,他之所以出現在這裏,完全是因為他掛名的官職。


    很不幸,騎都尉屬於武將,而他也是以軍功封侯。


    遙遙往一眼劉協那邊,天子的獵車旁,禁衛結網捕鳥,驅車奔馬,踩踏走獸。飽經馴練的獵鷹俯衝而下,配合飛奔疾馳的獵犬,圍困獵物。


    受傷不能動的鹿前蹄折跪,束手就擒,頭戴黃幘巾的天子僅需站在獵車上,以弩射之,毫無懸念地完成任務。


    而沒有天子待遇的眾將顯然玩得更開心,奔馬吹哨,持弩持弓的都有,看到獵物便競相追逐。


    荀忻的馬術對得起他的騎都尉之職,但射術就稀疏平常。何況在這個沒有雙邊馬鐙的時代,騎射的難度非同一般,他索性不獻醜,專心追老曹。


    曹操不愧是射獵愛好者,幾乎箭無虛發,引得身邊將領哄然叫好。


    時間一久,大家發現,在老曹身邊根本沒有射獵的機會。


    不說田獵有明文規定,不能射別人已射的獵物,哪怕先射者沒射中。就算規定允許,眾人也不敢奪曹司空的箭下之物。


    於是隨行的人不知不覺散去,老曹身邊隻剩下幾名侍衛。


    荀忻的白馬之前受傷還未完全恢複,今日的坐騎不及小白神駿,腳程不快,趁著曹操勒馬補充囊中箭矢,才終於趕上。


    “元衡”同樣身穿赤紅色短衣的曹操看起來神采更勝往日,顧盼間意氣風發,頗有點攬弓射日的氣概在。


    老曹掃一眼他空空如也的馬鞍,待兩人坐騎鄰近時,他提起自己馬鞍旁懸掛的幾隻野兔、大雁,往荀忻的馬背上一扔,“豈能無獲”


    “明公這”荀忻接著身體尚溫暖的獵物,滿頭疑惑地望向曹操,卻見老曹向他眨眨眼,“與子同享。”


    荀忻失笑,抬頭在馬上揖道,“明公厚愛。”他低咳一聲,“忻豈能不勞而獲”


    “放心。”老曹拈弓搭箭,以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扣弦,左手臂膀穩而直,一邊悠悠道,“文若不知。”


    弓弦輕響,一隻躲在草叢旁的野兔應聲撲地,跟在曹操身邊的典韋跑馬過去撿拾。


    荀忻剛欲隨口懟迴去,抬眼時餘光正好對上一人望過來的眼神。


    戰場上的幸存者似乎都會生出一種第六感,這種如刀刃上寒芒的眼神,深沉的殺意幾欲溢出。


    眼神的主人須髯長至胸腹,威嚴勇武,眸光若電,正是關羽,關雲長。


    那邊兩騎正是劉備與關羽。


    他和武聖兄數麵之緣,幾乎不相識,哪會有什麽恩怨糾葛荀忻神色如常地微笑道,“明公何出此言”


    那邊老曹調轉馬頭,全神貫注掃視獵場,搜尋獵物,沒再迴複有心裝傻的荀元衡。


    荀忻也略微調轉馬頭,有意無意在關羽的角度擋住老曹,心中那根弦猛然繃緊,計算著典韋迴來的時間,幾十秒,拉弓疾射可以射出四五箭,以關雲長萬人軍中取敵首級的戰績,完全能跑馬過來一矛戳倆。


    荀忻偏過頭,對著關羽那邊,如遇故人般喜道,“文遠”說著策馬向關羽那邊馳去,“等我”


    關羽與劉備見他跑馬過來,皺眉看一眼,隨即移開視線。


    待荀忻路過之後,關羽調轉馬頭望向身後,那邊是一片枝葉泛黃的樹林,荀元衡的身影沒在樹林內,看起來的確像是追張遼而去。


    此時典韋已經迴來,拎著野兔裝進囊袋中,掛到曹操馬鞍上。他注意到曹操額上汗珠,勸道,“明公暫歇片刻。”


    他顧視左右,沒發現荀忻,不由納悶道,“荀君方才尚在,頃刻即去”


    “入林圍獵。”老曹一馬當先,揮鞭策馬順著荀忻剛剛離去的方向追去,路過劉備、關羽時,不忘點頭致意。


    疾馳中,曹操探手入袍襟中,扯出帕巾拭汗。


    追不片刻,果真見荀忻與人並馬而行,似乎相談甚歡。曹操啞然而笑,鞭指荀忻,顧視典韋笑道,“天下應變,豈有人及荀元衡”


    賈詡在馬上躬身作揖,“明公。”


    好巧不巧,賈文和身為執金吾,同樣也在圍獵的武官之中。


    見曹操無事,荀忻鬆一口氣。


    老曹言語中透露之意,剛才的殺機其並非全然不知,這樣最好,也免去他事後向老曹解釋的麻煩。


    他自然沒有看到張遼,突然作態,不過是賭關羽心虛不敢妄動。隻是沒想到能在林中遇到賈詡,想著若被關羽撞見,還能說是眼花看錯人,雖然牽強,總好過當場翻車。


    “明公有所獲否”荀忻驅馬上前,意有所指問道。


    “所獲甚多。”曹操眯起眼,神色莫辨歎道,“昔日諸君所言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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