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雨中空曠的街巷中傳來馬蹄踏地聲, 一人鬥笠蓑衣, 騎馬在雨中疾行。


    荀忻思緒百轉, 鄴城又稱鄴縣, 是魏郡的一個屬縣。


    發生叛亂的地方據鄴城不到百裏遠,騎兵一兩天就能到鄴城下。黑山賊向來兵眾數萬, 多為步兵, 魏郡治所出發頂多三四天行程。


    就算擊退了城下的敵軍, 周圍的黑山賊再增兵過來也就是幾天的事。


    而袁紹遠在在冀州中部,等他接到求援消息趕迴來, 最快得在半個月後。


    鄴城之危不可逆轉。


    敵眾我寡,什麽出城突襲,什麽焚燒糧草全行不通。


    鄴城的戰略意義是袁紹的大本營,袁紹的家屬、冀州文武的家屬, 大多都在城內, 一旦落到黑山賊手中,袁營中人定然投鼠忌器,軍心動蕩。


    拋去這些, 荀忻不得不思考自己和荀氏一族的安危,如果鄴縣城破,黑山黃巾可能會放過士族這些肥羊嗎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將在動亂中毀於一旦。


    他能做什麽守城,守不住, 逃, 往哪裏逃


    “來者止步”州牧府的守衛舉起長戟喝令, 隻見雨中此人翻身下馬, 向守衛們行禮,鬥笠下是一張劍眉明眸,白如羊脂的臉。


    “在下乃荀友若從弟,凡請通稟審治中,潁川荀忻求見,事關生死。”


    守衛們見他容貌便信了三分,這時拱手,“荀郎稍候。”


    片刻後進去稟報的守衛走出來,“審治中有請。”


    “元衡所來何事”審配見荀忻拿在手中的鬥笠還在向下滴水,皺著眉起身相迎。


    他曾在酒宴上見過這位特立獨行的荀郎,諸荀極出色的容貌,令人見之難忘。


    “治中容稟”荀忻長揖,將得到的情報如實說出,僅僅隱去了運糧一節,隻說是自家賓客從魏郡返還。


    “魏郡兵叛”審配麵有驚色。


    他並不懷疑荀元衡誑他,軍情如火情,荀忻不會拿這種大事開玩笑。


    “我速調守衛加固城防。”審配當機立斷,按著佩劍就要走出門,他又想起什麽,駐足轉頭問荀忻,“元衡可有定計”


    你為這件事來找我,是不是已經想到計策


    “煩請治中相告,城內尚有兵力幾何”年輕人與審配對視。


    “不足兩千。”審配麵色沉沉,“鄴城絕難堅守。”


    荀忻還沒開口,就聽審配道, “當務之急,明公家眷、滿城衣冠絕不可留在城中。”


    既然守不住城,袁紹的家眷和城中的名士文吏都得轉移走,以免落入敵手。


    荀忻點頭,“我意亦如此,治中當遣人護送。”


    “元衡,此事我欲托付與君。”審正南肅然向麵前的年輕人躬身。


    袁公對戰公孫瓚,河北謀士都隨軍左右,原以為鄴城在大後方安穩無憂,因此心腹謀臣中隻留下他一人督鎮在此。


    眼下他能信得過的人實在太少,鄴城中的衣冠名士多是吟辭弄賦的文人,危難之際不堪重用。


    荀元衡年方弱冠,時常有出人意料之舉,荀氏卻放心讓他獨掌田產,可見此子必有可取之處,再者說,作為荀衍和荀諶的弟弟,至少他不會叛變投敵。


    荀忻連忙托住審配,不讓他行禮,“治中。”


    “敢不從命。”荀忻振袖相拜。


    審配解下自己腰間印綬,“我撥百騎與君,請以此印為信,率眾前往百裏外斥丘。”


    “我固守兩日,兩日後棄城赴斥丘。”他拍上荀元衡的肩,“望君隨機應變。”


    見荀忻稱諾,審配不再耽擱,當即調兵,將府中兵馬分兵兩路,勁弩調去守城,輕騎撥給荀忻。


    大雨中,鄴城內,牛車馬車相接如龍,足有百餘輛,載著城中所有官吏的家眷,前後有百名玄甲騎士相隨,隊中夾雜著糧車,車輪在泥水中輾過,一片泥濘。


    所有人都神色倉惶,荀諶的妻兒也在車中,兩個孩子沉靜地跽坐在母親身側。


    “阿母毋憂,叔父在,定然無事。”八歲的阿雀抱住母親的手臂,小大人一般安慰母親。


    馬車外,荀忻扶著鬥笠仰頭望天,雨幕中陰沉沉的天空是他們最後的保護傘,他揮手抽鞭,催促隊伍加速向著東北而行。


    雨勢漸停,車隊已駛出鄴城十幾裏,官道上泥土被雨水浸軟,車輪滾過黏上泥漿,不時就堵塞車軸,要人下車清理。


    隊伍的行速無奈放慢,看著地上泥濘的黏土混合著被碾爛的草莖,荀忻心中歎氣,照這樣下去,他們恐怕不能平安抵達。


    也許是為了印證荀忻的預感,前路竟然傳來了隱隱馬蹄聲,竟有不明軍隊和他們狹路相逢。


    隊率抬手止住車隊,望向審治中托付的士族郎君,“荀君”


    荀忻按著腰間佩劍,走馬上前。


    眼見頭戴黃巾的騎兵從遠處馳來,馬蹄聲如亂鼓,其後烏泱泱人影,目測有千人以上。


    州牧府的隊率拔刀出鞘,“荀君,某請衝陣”


    百人對千人,狹路相逢,他們毫無勝算,不如搶占先機,衝鋒上前,在死前戰個痛快。


    已經脫下蓑衣,此時一襲素袍的郎君向他搖搖頭,“鄭君,衝陣無用,且容我一試。”


    他獨自越眾而出,在馬上拱手行禮,“在下請與渠帥一會。”


    對麵的黑山黃巾軍疑惑地看著擋在路中間的士子,繼而看向他身後一眼望不盡的車馬,目露垂涎。


    “爾乃何人”這支人馬的渠帥被簇擁著上前,其人身量不高,長眉短須,雖然頭戴黃巾,臉上卻沒有兇悍之色。


    荀忻心中隱約有了計較,“在下有富貴相贈,不知渠帥是否肯聽”


    說客的第一步,要先聲奪人,引人注目。


    “足下言來。”渠帥抬眼打量著說話的士子,暗自猜測這人的身份。


    “事涉機密,還請渠帥上前。”他說著解下腰間佩劍拋給隊率,鄭姓隊率眉頭緊蹙,接過佩劍,想不明白這位想要做什麽。


    “在下不通搏鬥,手無縛雞之力,此中無詐,渠帥勿疑。”荀忻平攤空空的兩手,示意自己不具備殺傷力。


    很多話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他得營造出相對私密的談話空間。


    大家都不明白他在賣什麽關子,人總是有好奇心,渠帥向左右吩咐兩句,驅著胯下戰馬,馬蹄前踏,行到士子麵前。


    兩方人馬沉默地在一旁等待,看著兩騎對峙在他們之間的空地上,隔著數十米距離,聽不清對話,隻能觀察兩人的神色。


    “渠帥何必多言,衝陣掠殺,富貴便在眼前。”有黑山黃巾盯著對麵的車隊,向同伴們抱怨。


    “不知此人有甚說法。”有人應道,“等片刻又何妨,稍安勿躁。”


    空地中。


    “足下能開尊口”渠帥控著韁繩,下巴微仰,眯著眼睛看人。


    容貌俊秀的素袍士子微微頷首,“以在下觀之,君不似黃巾之人。”


    不管這人長得像不像黃巾,荀忻紅口白牙就得說不像。先讓此人和黑山賊劃清界限,減少他對這個身份的認同感,以免待會兒詆毀黑山賊時他對號入座把自己代入。


    您看起來就不像黃巾的人,我待會兒罵的也不是您。


    渠帥哼笑一聲,並不接話。


    “黑山軍趁人之危,襲袁公治所,自以為得計,實則自掘墳墓,不智之舉也。”


    荀忻繼續拋出論點,吸引對方的注意力。


    渠帥這才正眼望向此人,“何以見得”


    “袁公何人也四世三公,海內之望,振臂一唿,天下雲集響應。”荀忻循循道,“黑山雖能破鄴城,擄袁公家屬,然其得人心耶”


    他聲音朗朗,語氣鏗鏘,言語間自有氣勢,是極可信的姿態,讓人不由自主思考他提出的疑問。


    “當初項王虜沛公父,沛公豈為項王所脅”


    “英雄若袁公,吾料必不為此所困。”他話音一轉,“而袁公攜勝歸來,以河北驍騎,冀州勁弩,黑山烏合之眾,安能相抗”


    “此所謂自絕於天,君乃英明之士,定不願為此。”


    渠帥靜靜聽完這番話,順著荀忻的邏輯思考,提問道,“以君觀之,我當如何”


    既然這樣,您看看,我該怎麽做呢


    荀忻心道,來了,魚終於肯咬鉤。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何況君與黑山群虜其道不同,不相與謀。”他拱手道,“此君棄暗投明之機遇也。”


    “為之奈何”渠帥問道。


    “吾料君心中已有計算,此時若救袁公與鄴城衣冠家屬,便如雪中送炭,豈非至善義舉”


    “袁公感君恩德,河北諸士泣涕不盡,封侯拜將,可計日而待也。”荀忻最後拋下這個美好的前景,供渠帥想象。


    “君豈有意乎”您大概也有這種想法吧


    荀忻眼神鋒銳如刀,他並非無中生有來誆騙人,而是確信這位渠帥心中曾經有過這個念頭,他所做的隻是站在渠帥的立場上分析利弊,證明這個想法非常可行。


    渠帥向他拱手相拜,“我來鄴城確有此意,謹從教。”


    “我名陶升,從前為內黃小吏,奈何混跡於賊虜中,日夜悔恨。”他自我介紹,感歎兩句。


    眼前的士子容貌,氣度不似凡俗,陶升心中猜測此人也許是名門郎君。


    “敢問足下姓名,不知是河北哪家高姓”


    荀忻低頭致意,“在下潁川荀忻,避亂遷居鄴城。”


    潁川荀氏原來是豫州高門。


    “君不必入城,在下身後車馬即為袁公家眷。”素袍郎君向他一笑,恍若虹消雲散,春日朗煦。


    陶升雙目微瞪地望向車隊,竟然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此人要攔路相勸,陶升望向眼前俊秀郎君,隻聽其輕聲開口,語聲雖輕,落在陶升耳中卻重若千鈞。


    “此為我欲贈君之富貴也。”


    鄴城中,這已是黑山賊圍城的第二天,城樓上守軍傷亡殆盡,拚死殺退一波敵襲。審配望著城外堆積的屍體,遙望天邊殘陽如血,想到僅餘的數百兵力,勾唇笑了笑。


    他恐怕無力殺出重圍。


    守城不力,本就無顏與袁公相見,殉城而亡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隻願荀元衡能帶著袁公的家眷,以及審氏族人逃出生天,與袁公相會。


    賊軍猖獗什麽呢,袁公迴師之日,便是為我複仇之時。


    “治中”有士卒蹬蹬跑上城樓,他驚喜吼道,“城西為賊攻破”


    原本靠著城牆望著夕陽傷懷的審正南一骨碌站起,拔劍就要砍此人狗頭,為破城而喜,難道是城中奸細


    士卒見長官神情不對,忙擺手辯解,“治中息怒,城西破城之賊,自稱前來相救。”


    他將手中絲帶交給審配,補充道,“賊軍,呸,友軍稱此為信物。”


    審配細看自己手上眼熟的青絲帶,這不是他的青綬嗎


    想起來自己解下印綬交給荀元衡那一幕,審配又驚又喜,哭笑不得,他的信物落在荀元衡手上,竟慘遭一分為二。


    荀元衡竟能說反賊軍


    此子果然不負所望。


    眼見頭戴黃巾的友軍走上城樓,接替他們防守,審配感歎世事荒誕無羈,他將青綬係迴腰中,“傳令城中百姓,若有願相隨者,隨我等棄城逃也。”,,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免費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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