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氏叔侄遭逢此變麵色未改,荀彧抬袖拱手道:“諸君勿驚,我二人乃省閣郎令,父祖皆為黨人,並非閹豎黨羽……”


    這時一騎越眾而出,披甲執槊而來,其人腰中佩刀,鳳眼狹長,眉飛入鬢。他身後還跟著十數名騎士為護衛,看上去像是此軍將領。


    此人突然訝異道:“荀君怎會在此?”


    荀彧望去,見其視線落在荀攸身上,而看著那位將軍容貌,他竟覺得有些眼熟,不由詢問荀攸,“公達?”


    荀攸對著此人笑了笑,拱手道:“校尉別來無恙。”


    曹操下馬,將手中槊交給侍衛,一揮手,士卒便收起兵刃,他邊走邊下令道:“守住城門!若有出城之人,執之於門外看守。”


    士卒稱諾,列隊圍起城門。


    荀攸向自家叔父低語,“典軍校尉,曹操孟德。”


    荀彧點頭,目光望向那玄甲將軍,這才想起,此人便是他曾有一麵之緣的曹孟德。


    曹操闊步而來,行走間玄甲與刀鞘相擊蕩,發出清脆響聲。


    他走至荀攸麵前,拱手為揖,笑道:“不想此時能與公達重逢。”繼而望向荀彧,“不知這位是?”


    荀攸於是為他介紹道,“此乃攸從父,任守宮令,名彧,字文若。”


    “叔父,此乃典軍校尉曹孟德。”


    兩人互相行禮,互道幸會。


    曹操慨然道:“雒陽宮亂,二位不宜滯留於此,我令人護送二君迴府。”


    叔侄二人誠懇謝過,曹操令身後騎士讓出兩匹馬,另遣三騎隨身護衛。


    目送荀氏叔侄人馬遠去,曹孟德迴頭望向被燒得漆黑的宮門,高牆朱閣,宮闕森森,遠望而去空中幾處黑煙滾滾,他沉默地登上馬背。


    顧伯梁今日無課,在辟雍中為小弟子講禮製,兩人端坐席上,顧博士圍繞太學、明堂、辟雍的由來侃侃而談。


    太學是“禮義”之宮,辟雍和明堂是行禮之所[1]。古製太學、明堂、辟雍可以互相指代,其實是對同一個地方的不同稱謂。


    但到東漢的時候,太學、明堂、辟雍就變成分工明確的三處建築了。


    明堂是宗廟祭祀之所,辟雍是養老、鄉射之所,太學是講授教學之所。


    古人講究“天人合一”,又認為“天圓地方”,因此明堂其形為方,辟雍形如圓璧。


    明堂四周環之以塹,而辟雍四周環之以水。


    辟雍除了用作禮樂教化之地,同時也是藏書之所。


    東漢的大部分圖書都收錄在蘭台、東觀,蘭台和東觀都在宮禁中,藏書多為地圖、戶籍和經書典籍,而辟雍中所藏圖書多與禮樂教化有關。


    顧博士提及此,道:“禮樂教化乃立國之本。”


    “樂至則無怨,禮治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禮樂之謂也。[2]”


    荀忻隻當自己在上語文課,聞言點點頭,這也是儒家的核心思想吧。


    顧博士望著門外天空,“方今之世,禮崩樂壞,何異於先秦之時?”


    荀忻跟隨他的目光望過去,卻見宮城方向似有黑煙,他皺了皺眉頭,“先生,宮中似乎有變。”


    師生二人起身出門而望,果然冒煙的位置正是南北兩宮,顧伯梁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以示安慰,“卿之兄侄俱在宮中?”


    荀忻憂心忡忡地望著宮城,點頭答道:“正是,也不知……”他抿了抿唇,看向顧博士,“先生,我欲歸家看一看。”


    顧博士摸著小弟子後腦的軟發,叮囑道:“途中千萬小心,車馬過於招搖,卿不若步行。”


    荀忻點點頭,並袖行揖禮,“先生亦珍重,弟子行矣。”


    他一路疾行走迴家,縱然知道曆史,知道這兩人此時應該無事,心中還是有些擔憂。


    終於走到家門口,荀忻這才鬆了一口氣,院門上的鎖已經被人打開,伸手推門推不動,門內應該上了門栓。


    叩門片刻,門被打開,入眼的是荀彧那張清秀通雅,此時下巴上稍帶青色胡茬的正臉,恍然如夢,少年露出笑容,“兄長無事。”


    “我無事,公達也無事。”荀彧看著少年額上臉上的汗珠,頗有些心軟,握住少年的手引他進門。


    ……


    荀氏叔侄三人走在馬市上,雒陽皇宮亂成一團,王公貴族人心惶惶,唯獨庶人平民的生活未曾受多大影響。


    而此時,市肆也是他們能探聽消息的主要渠道。


    市肆上,布販貨架上錦緞絲綢、縑帛粗麻,應有盡有;酒肆中窈窕女子當壚賣酒,甘醇飄香;餅販和好麵團,正往熱湯中削麵;書肆中,有貧窮士子席地看書……


    三四個總角少年跨坐著竹馬,扮成將軍作狀騎馬衝鋒。


    垂髫幼童拍著手,跑鬧嬉戲,唱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芒。”


    荀彧與荀攸聽見這意有所指的童謠,不禁皺了皺眉。


    酒肆中有人高聲議論,“我親眼所見,這四五日,董卓西兵源源不斷而入雒中,真可謂不可勝數。”


    董卓所部多是涼州人,因此雒陽中人謂之“西兵”。


    有人附和道:“某前日途經開陽門,所見西兵旗鼓聲勢,不論西園還是北軍五營,遠不能及!”他搖頭擺手,言之鑿鑿。


    荀攸低聲道:“董卓當日屯兵城外,兵卒不過數千,數日之間如何能召河東之兵?”


    荀彧也道:“旗鼓而入,應是虛張聲勢。此時卓軍初至疲憊,若何進部屬之眾或整軍襲之,雒陽之危可解。”


    說完兩人麵麵相覷,又齊齊歎氣。


    荀忻在旁邊聽著,心道,何進死後,他最重用的小弟袁紹理應能繼承大哥家業,可再想想袁紹那固執己見的性格,他要是敢正麵剛董卓,早就動手了。


    總結,大漢要靠袁紹救,等於大漢要完。


    此時董卓私召袁紹,袁紹入堂,隻見董卓腰佩長刀,須髯長而體壯,高踞榻上,見他進門也沒有起身相迎之意。


    “拜見明公。”袁紹按下心中不快,低頭拱手。


    董卓擺擺手,“無須多禮。今日召卿來隻為一事。”


    袁紹自行入席坐下,“明公請講。”


    董卓捋著胡須,沉吟道:“天下之主,宜得賢明,每念靈帝,意何憤憤!我見董侯才智姿儀,遠勝史侯,願效霍光故事,廢帝立賢,卿意何如?”


    袁紹聞言眯了眼,直跪而起,作揖道:“此等大事,紹區區怎敢擅斷,出當與太傅議。”


    他所說的太傅正是叔父袁隗,外戚何進死後,太傅袁隗便理應成為少帝的臨時監護人。


    董卓冷笑一聲,“劉氏種不足複遺!”其意竟要殺少帝。


    袁紹沉默不應,起身橫刀長揖,揚長而去。


    他已知董卓悖逆之心,心知雒陽絕不可久留,當下徑直出城,逃奔冀州。


    其年九月一日,董卓廢少帝辯,立陳留王協為帝。改年號昭寧為永漢。


    九月三日,董卓鴆殺何太後,不令群臣服喪。


    荀忻聽到扣門聲,前去應門,門外卻是脫去官袍,著儒服,戴白巾的曹操。


    他手裏牽著兩匹馬,對荀忻微笑道:“荀郎,可還記得我?”


    荀忻驚喜而笑,“曹君怎得來?”


    曹操正色道:“董卓倒行逆施,造難京畿,雒陽不宜久留,操即將逃亡於外。”


    他將韁繩交給荀忻,“隻兩匹駑馬,聊表心意,三位也當及早離雒。”


    他口稱“駑馬”,而眼前卻是兩匹高大駿馬,荀忻有些感動,躬身相拜,“多謝曹君厚愛。”


    曹操轉身欲告辭,卻又想起什麽,問道:“郎君可是太學生?”


    荀忻點頭,“正是。”


    曹操叮囑道:“太學不可再歸。操今日聞太學生聚眾抗議,董卓已令所部屠殺諸生,縱火太學,郎君切勿複歸。”


    曹操並袖一禮,“操就此告辭,願與君相逢有期。”


    他轉身便走,沒有注意到那位少年人聞言神色陡變。


    “縱火太學……”荀忻瞳孔微微放大,“先生!”


    他忙把手中韁繩隨手掛在門栓上,進屋對端坐堂中看書的荀攸道:“公達,我聞太學為董卓部縱火,欲往尋顧博士。”


    他帶上佩劍,轉身欲走,荀攸一手拽住他的袖子,他開口欲言,又見少年神色倉惶,終究無法開口勸阻。


    “我同你一起去。”


    “公達,我一人去尚可隨機應變,二人同行更為顯眼。”荀忻語速極快,“若遇兵卒,二人也於事無補。”


    “我速速而歸,公達替我稟明兄長。”少年郎腳步如風,衣袂飄飄帶出翩躚虛影,轉眼間便飛身馬上,抽鞭而去。


    荀攸深吸口氣,深覺自己此刻不太清醒,他穿上木屐,翻身上馬去找清醒的荀彧。


    文若為何偏要今日去何伯求家呢?


    荀忻策馬直奔太學,半個時辰便已到太學石門前。


    他看了一眼原本莊嚴屹立的五經石碑,四十六塊碑已倒了大半,其間混雜著太學生屍體,紅褐色的血液凝結在石碑上,鮮豔刺目。


    荀忻隻看一眼,繼續策馬而行,一路之上居然沒有遇到一個士卒,也沒有遇到一個活人。


    太學中屋舍被焚燒一空,大多傾倒,焦黑的石柱獨自屹立。屍橫遍野。


    學中遍植的桂花樹有的被砍倒,有的被燒灼枯黑,淡黃色的小花落滿地麵,與鮮血一起混雜進泥濘中。


    荀忻不敢多看,直奔顧博士居所而去,小院的木門被攔中破開,像是被人揮刃所劈。


    他咽了咽口水,跳下馬飛奔院中,屋中被翻箱倒櫃洗劫一空,倒是沒有遭遇火焚。


    屋內空無一人,荀忻跑到院中,院中青石板上殘存一些泥腳印,沒有血跡。


    庭中桑樹蒼翠如故,卻不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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