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點著油燈,燈火昏黃,錦衣少年跽坐案前,持著鐵剪,將燈芯往外挑了挑,修剪掉燒黑的部分。燈光跳躍搖曳過後,火苗陡然一亮。


    荀忻放下鐵剪,無奈地看向還在收拾東西的荀勉,“阿勉,歇歇吧,行李五日之前你便收拾好了,怎的又翻出來?”


    “奴總覺得有所遺漏,郎君勿急,奴再整理一遍。”


    “便有遺漏也無需擔心,雒陽乃東漢……咳,我大漢京師,到時再添置便是。”荀忻差點嘴瓢,忙拿起漆碗借著喝水掩飾尷尬。


    “京師之地貨物必然昂貴,奴豈能讓郎君因此破費。”荀勉似乎想起了什麽,眼神一亮,“郎君,琴可要帶上?”


    荀忻用譴責的眼神看向他,琴這種危險物品怎麽能帶呢?萬一有人看他帶了琴就讓他彈琴呢?


    少年郎君擺擺手,“古琴貴重,顛簸之中怕有損傷,還是在家中妥善存放的好。”


    荀勉聞言皺起眉頭,在原地團團轉,冥思苦想,終於又建議道:“路途險惡,郎君帶把佩劍防身吧!”


    荀忻挑了挑眉,覺得帶武器很有必要,他問道:“阿勉所說可是父親的佩劍?”


    “正是主公留下的佩劍。”荀勉道,“郎君稍待,奴去取來。”


    少年仆從轉身去了他們家的庫房,不一會兒搬出一個大木箱,他一邊拿布擦著木箱上的灰,一邊道:“奴記得主公所佩之物,都放在此箱中了。”


    “主公貼身之物當初陪葬了大半,箱中的都是先生指定要留給郎君的。”


    荀忻伸手打開堆積了灰塵的木箱,頓時被塵埃嗆得咳了兩聲,箱中斜放著兩個長木匣,和用縑帛卷著的包裹。


    他拾起包裹,將其解開,隻見白色的縑帛上臥著幾塊玉佩,被雕刻成鳥獸形態,玲瓏剔透,白如凝脂,溫潤細膩,一眼便可知成色極好。


    他放下這些看上去價值不菲的玉器,轉而去拿長木匣,將劍匣打開,取出一把一米餘的長劍。這是一把木質劍首的鐵劍,劍鞘竹製黑漆,沒有多餘的花紋,整把劍唯有劍穗作為裝飾,看上去樸素厚重。


    劍柄上纏繞的細繩已經有點風化,握上去便有部分磨損成粉末,荀忻抽開劍鞘,出乎意料劍刃如霜,鋒利如昨,竟然沒有被鏽蝕。


    他伸指用力彈了一下劍刃,“錚”的一聲響清脆有如龍吟。


    劍身上用篆書刻了兩個字,荀忻發現他的的識字功能似乎僅限於隸書,篆書他看不懂。


    看不懂沒關係,感覺更有x格……


    他滿意地把劍刃插迴劍鞘,將這把劍交給荀勉,“便帶這把劍,有勞阿勉幫我重新纏好劍柄。”


    荀勉應諾,將劍放在案上,便出去找細繩。


    荀忻接著去看第二把劍,他抽開劍鞘,眼前卻隻剩半截殘刃。


    荀忻皺了皺眉,這柄劍怎會斷了?


    他將劍鞘倒過來抖抖,隻聽“清淩淩”一聲脆響,另外一小截斷刃墜落在地。


    荀勉尋聲走過來,“郎君?”他驚訝地看向地麵上的半截斷刃,“這把劍斷了?”


    見自家郎君隻手去拿斷刃,荀勉忙道:“郎君小心傷手!”


    “無事,此劍無鋒。”荀忻已經將那一小截劍刃撿了起來,他皺著眉仔細看了看斷口,這像是為利器所斫斷的。


    兩節劍刃的斷口上已經生了鐵鏽,這把劍是早已斷了的。


    “從前便斷了。”荀忻道。他看向劍身,果然在同樣的位置見到用篆書所刻不同的兩個字。


    他記下這兩字的字形,將斷劍收迴劍鞘,放迴原位。


    “阿勉果真不隨我去雒陽?”荀忻坐迴榻上,昏黃燈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


    荀勉見自家郎君似乎不太開心,連忙伏地道,“奴自然想隨身侍候郎君,隻是郎君此去遊學歸期不定,若奴也走了,此地的產業便無人守護,他日您歸來時必然田園荒蕪,此豈是郎君所願?”


    少年奴仆自覺自己有理有據,卻也忍不住抬頭,小心翼翼去看郎君的神情,怕他生氣抑或傷心。


    荀忻見他這副模樣,愈發心軟,他起身把荀勉扶起來,學著他兄長的模樣拍拍少年的肩,“你一人在家,好自珍重!”


    他在荀勉給他收拾的行囊中翻找了一下,摸到沉甸甸的五銖錢和金塊。


    這應該是荀忻除了田地房產外,家裏全部的現金了。


    荀忻拽出一串五銖錢,並幾塊金,放到案上,荀勉連忙勸阻,“郎君這是作甚?”


    荀忻拉住他,“你留著,以防萬一。”他笑了笑,“若是用不到便罷了。”


    他看向少年,“家中還有絹帛、糧食,若有急變,你自可變賣。買幾條黃犬,若有賊人也可示警保衛。”


    他歎口氣,抱住少年,“你自珍重,待我迴來。”


    少年仆從流著淚,卻不敢哭泣出聲,隻是帶著哭腔強自應諾。


    第二天,荀勉眼睛紅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和荀忻惜別,荀忻好笑又憐惜,“這是什麽樣子,我又不是不迴來了?”


    “郎君不可妄語!”荀勉望著他,眼睛紅紅的,“阿勉等郎君學成迴來。”


    荀忻點點頭,“珍重。”他轉身,眨眨眼,止住眼內的澀意。


    荀彧家的馬車停在他家門外,此次去雒陽精裝簡從,一共兩輛馬車,一輛車放行李,一輛坐人,車隊成員也就他們兩兄弟和兩位車夫。


    荀忻走到車前時,荀彧已經挽起了車簾,向他伸出白皙修長的右手,他掌心的紋路深刻而雜亂。


    荀忻道聲謝,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爬上車中。


    今日青年穿了一件蒼青的儒袍,頭戴進賢冠,芝蘭玉樹,姿如鬆柏,更有芬芳香氣如蘭如檀。


    此人仿若飲月華瓊漿而生,天生仙氣繚繞。


    荀忻解下腰間佩劍,放在一邊,一撩前擺蔽膝,在空著的席子上坐下,調整坐姿跪坐好。


    荀彧注意到那柄劍,“此劍?”


    “先君所佩。”荀忻將劍雙手奉上,荀彧接過來拔開幾寸劍鞘,劍刃如雪,不由讚了一聲“好劍!”


    他看了一眼劍身上所刻的篆書,念道:“澄清。”不由讚道,“果真名副其實,乃澄清之利器也!”


    他將劍鞘合上,還給荀忻,歎道:“叔父真乃雅量高致。”


    荀忻心下一動,他用手指沾了沾水杯裏的水,在木底板上將他昨天記過的那兩個篆體字寫了出來,“此劍原為一對,此乃另一柄所刻劍銘。”


    荀彧沉吟,“逍遙。”他旋即笑道,“我等士子必生所求,也隻是這二銘罷了。”


    “而今逍遙已斷,僅存澄清。”荀忻沉聲道。


    “因何而斷?”荀彧皺了皺眉。


    荀忻搖搖頭,“我疑乃是先君所斫。”


    “逍遙已斷,僅存澄清。”荀彧卻低低重複了一遍,“叔父之意”,他頓了頓,“望汝有澄清天下之誌。”


    荀忻看向他,微怔,“逍遙鈍而無鋒,澄清鋒利無匹。”


    荀靖一生隱遁,人稱“德行高妙”,便如逍遙的鈍刃,與世無爭。卻原來他在最後時光裏,斫斷佩劍,痛恨自己所選擇的“逍遙”嗎?


    澄清天下?


    荀忻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這個時代士大夫的悲哀。


    他聯想到黨錮之禍,想到荀攸因此而死的祖父、從祖父,想到逃亡十多年的叔父荀爽。


    他們生於昏暗之世,國家江河日下,權力在奸佞之手,有的人選擇不流於俗,寧願隱居深山不問世事。


    而有的人朝著唯一能看到的那道光前行,四處奔走,反抗,即使粉身碎骨,也慨然赴死。


    作為守節避世的隱士,荀靖後悔了嗎?


    青年看著沉默不語,神色低落的少年,他低聲道:“忻弟,你的乳名可為‘蒿兒’?”


    從前不這麽叫你,是怕讓你想起叔父而傷心;今日如此叫你,卻是盡我為人兄長應盡的教導之責。


    荀忻點點頭,看來“蒿兒”真的是他的乳名,不知荀彧此時提起是何意?


    古人取乳名以賤名好養活,“蒿”正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草。


    “蒿兒,可願聽我講一故事[1]。”


    他清朗如明月的聲音緩緩而道,“從前有一汝南人,年少便有清節,為州人敬服,舉為孝廉。”


    “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其人作為清詔使[2],案察冀州。”


    “他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誌。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貪汙,望風而逃。”


    荀彧眼神放遠,似乎在追憶什麽往事,“建寧二年,大誅黨人,詔書命急捕其人。督郵為抓捕他而至縣,卻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


    “其人聽聞消息,道,‘必為我也。’隨即投獄自首。縣令見到他,要棄官跟他一起逃亡,對他說,‘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


    天下這麽大,您何必偏要在這裏?


    荀忻聽到這裏,已經猜到了結果,“他拒絕了。”


    荀彧點點頭,“他不願牽連縣令,死前與老母訣別,其母道,‘你如今得與李、杜[3]齊名,死亦無憾!既有令名,複求壽考,可兼得乎?’”


    “其人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我想讓你做壞事,但壞事不可為;想讓你做好事,但我沒做壞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可見他死前何等絕望。


    荀忻低下頭,思考荀彧說這個故事,是要向他表達什麽。


    “此人名為範滂,時年三十三歲。”


    隻聽蒼袍青年平靜道:“這便是上一位欲澄清天下之人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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