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弟,且醒醒……”荀忻睡得迷糊,隻聽有人在他耳邊喚他。


    他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用鼻音應了應,眼前視線昏暗,顯然天還沒亮。


    “該起了。”那道清澈如水的男聲又低低哄勸道,“今日是正旦。”


    荀忻剛剛睡醒,還是一團漿糊的腦子終於瀝幹了水分,他這才迴想起來,他們昨晚守夜熬到了半夜,漢朝本就禁止夜行,荀忻沒有迴去,直接留宿在了荀緄家。


    而且是和他堂哥湊合睡一起的,哪個堂哥,自然是與他最熟,又是單身狗的荀彧。


    “我睡在荀大佬的床上!”荀忻懵了,他昨晚明明沒喝多少酒,怎麽不太清醒的亞子。


    不僅如此,還和大佬同床共枕了一晚!


    荀忻一激靈,爬了起來,拿起外衣往身上穿,仿佛突然發現床燙腳一般,火速離開被窩站到了地上。


    荀彧已經站在床邊等他,幫他整理了衣領,指了指床邊憑幾上搭著的一件荀忻熟悉的黑色大氅,“阿勉方才送來的。”


    荀忻應了一聲,抖開大氅披在了身上。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卻是荀勉端著個托盤進來了,“二位郎君,請飲桃湯。”


    托盤上放著兩碗米黃色的湯水,荀忻接過一碗,一飲而盡。


    對付這種不知道是什麽的黑暗料理,先趁著舌頭還沒嚐出味,咽下去就完事,反正也毒不死他。


    不過殘餘在他口腔裏的迴味,倒也沒有那麽奇怪,有著淡淡的桃樹枝葉的味道,讓他聯想到荀彧身上的熏香氣息。


    是的,經過為期一周的東漢實地培訓後,他已經搞清楚這裏的人不搞香水,此時的風尚是用香料熏衣服。


    這是項風雅且燒錢的愛好,而荀文若並不缺錢,他就熱衷此道。


    荀忻聞著清淡的檀香氣息,微甜又另有沉韻,決定了——要能迴現代,他一定去嚐試一下同款香水。


    等他們洗漱好走進庭中,天色仍然漆黑,仆從們手持著燈籠走動忙碌著,耳邊傳來“劈劈啪啪”的炸響聲,是有仆從在院中燃燒竹節。


    此時的人們認為西方的深山中,有一種惡鬼名為“山臊”,有一尺多高,人們隻要撞見它,就必然要生大病。而他有一個弱點就是最怕聽爆竹聲,因此人們在新年時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燃燒竹節,讓“山臊”不敢進門。


    荀忻聽著這原始版的“爆竹”聲,終於感覺到了他記憶中的一點年味。


    他還有空暗暗吐槽,怎麽古代人民幻想中的惡鬼兇獸,都這麽膽小,比如“年”,比如“山臊”。


    膽小的惡鬼和兇獸,這還能稱為兇惡嗎?


    一個熟悉的身影路過,荀諶一手持著菜刀,一手拎著一隻公雞,帶著兩個仆人往門外走。


    那隻雞還在不時撲騰,“咯咯”叫著,可惜被荀諶牢牢拎住了命運的翅膀,動彈不得。


    被這副兇悍的場景驚到了的荀忻:他四堂哥還親手殺雞?


    好奇心促使他圍觀了過去,隻見荀諶走到院門前,院門上已經換上了新桃符,懸掛了葦索,門上也畫上了老虎,與荀勉說的一絲不差。


    荀諶左手將公雞按在了地上,右手菜刀手起刀落,公雞身首分離,殷紅的雞血流了滿地,蓬鬆的身子顫了顫,一動也不動了。


    如斯兇殘。


    荀諶,荀諶身上一塵不染,並沒有濺上雞血,他扔下公雞和菜刀,菜刀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任一名仆人將雞身送去廚房,而雞首被另一位仆人擦幹血跡,懸掛在了門上[1]。


    荀忻看了眼被掛在門上,還沒涼透的雞首,雞冠鮮紅,雙眼微閉,心有戚戚然地轉頭走了。


    他心道,“別問,問就是過年習俗。”


    雞兄安息,你為人類付出了太多。


    ……


    眾人在堂中吃過了早飯,就要出發去祭祀祖先。


    荀忻跟著荀彧,走在隊伍尾,手上提著祭品,嘴裏嚼著“膠牙餳”。


    所謂的“膠牙餳”,是一種飴糖,同樣是這裏過元旦的一個風俗。


    古代漢語中,“膠”和“固”是一個意思,據說在正日吃這種糖可以讓牙齒牢固。


    當然荀忻聽到這種說法時,隻有滿腦門的問號,吃糖固牙?讓他再次感慨,科學與玄學,果然隔字如隔山。


    他們一行二十餘人,扶老攜幼,走過一段不短的鄉途,終於走到了荀氏的祠堂。


    此時的祠堂還不是荀忻記憶中,在徽州見過的,建在村中用來供奉牌位、門檻很高的高大建築,而是直接修建在墳墓前,用來祭奠和擺放祭品的一間小屋。


    小輩們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放下,將菜肴、碗碟以及酒器擺放整齊,隨後恭敬地侍立一旁。


    荀緄作為年紀最大的家長,要“敬酒降神”,給各路神明斟酒。


    他儀態恭肅,口中禱祝道:“……年華如駛,節序更新。椒花獻頌,柏葉製銘。音容雖遠,報本情殷。逢茲歲首,舊典宜遵。”


    “謹具牲醴,佐以粢盛。薦修歲祀,奠獻恭伸。謹告[1]。”


    祝罷,他將酒樽微微傾斜,清亮的酒液流在地上,被刻意澆成“心”字形。這個流程便成為“酹酒”[2]。“酹酒”完畢後,祭祀儀式便完成了。


    荀氏的二十餘人便排成行列,跪坐在祠堂內,各自上前給家長敬酒,這就是所謂的“稱觴舉壽”。


    此時敬酒所用的酒,便是荀勉之前要當做節禮的“椒酒”。


    “椒酒”也並不是荀忻以為的用花椒籽釀成,而是采集椒花所釀。古人以椒花芬芳,寓意吉祥,因此把它和寓意長壽的“柏酒”一起,作為新歲所飲之酒。


    敬酒時先敬長者,飲酒時卻要讓少者先飲。這是因為時人認為,過了年,少者便長了一歲,要以酒賀之;而老者活一年便少一年,又失了一歲,因此後飲。


    正旦飲酒是祭祀的儀式,所以要態度恭敬,並且不能喝醉,大家隻用喝一杯就行。


    於是等荀緄飲完椒酒,整個祭祖儀式便結束了。


    大家各自分散,有的迴了家,有的人還要單獨去自己的親人墳前祭拜。


    荀忻順著因踩踏而形成的小路,往墳塚群中走,荀勉沒有跟來,他連他父母的墓都不知道具體在哪兒。


    幸而他如今識字,於是沿著小徑邊走邊看,眼神在那一排排的墓碑中搜尋,很快便找到了刻著“荀靖”大名的墓碑。


    這塊石碑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圓形的碑首刻著屋形紋飾,碑文隸書,右行首列書“光和三年十一月己巳”,左行首列刻“潁陰高陽裏荀叔慈”,中間的碑文簡要概括了荀靖的生平事跡。


    “光和三年?”他在心底算了算,原主是熹平二年生人,也就是說荀靖是在原主七歲時,也就是九年前去世的。


    荀忻看了看荀靖墓上長出的雜草,一片枯黃中也有幾棵頑強的綠意,他蹲在地上把長得高的草都給拔了,掀起前擺跪在枯草上,恭恭敬敬地給這位原主的父親磕了幾個頭。


    “您可能是我前世的父親,我不知道原來的小荀忻還存不存世,我會好好活著,也算替他活著,直到我迴去。”


    也不知此生能不能迴去。


    他起身,環顧四周,又注意到荀靖墓旁相鄰的一座墓碑。


    這座墓碑稍矮一些,也更為陳舊一些,荀忻走過去辨認碑文。


    隻見其上寫著“荀韓氏”、“夫靖”等字樣,可見是荀靖的妻子,原主的母親。


    右行首列寫的是“熹平二年二月”,碑文中說她死於一場大疫。


    “熹平二年二月?”荀忻瞳孔微擴,他記得荀勉說原主的生日是同年的三月初九?


    母親怎麽會在兒子出生前就去世了?!


    難道原主不是這位荀韓氏所出嗎?


    喪葬時間和生辰時刻都及其重要,沒有被輕易弄錯的可能。


    原主的母親是誰?


    就算他是庶出,荀靖家也沒有皇位要繼承,瞞他作甚。


    荀忻咽了口口水,深唿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荀靖既然沒有改動荀忻的生日,應該就是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


    他又迴到荀靖墓前仔細看了看荀靖的生辰,原主出生時荀靖四十五歲,而他的妻子已經於一月前去世。


    所以沒有納妾,遁世隱居的“玄行先生”荀叔慈,是從哪弄來的原主這麽個孩子?


    他是私生子?還是過繼來的?


    古人一般是過繼兄弟的兒子,荀忻聯想到荀緄父子對他的關愛,不禁腦洞大開,“難道‘我’其實是二伯的兒子,是彧兄長的親弟弟?”


    於是當他與荀諶、荀彧一起往家走時,眼神控製不住這兩位臉上瞟。


    荀諶被少年時不時盯過來的目光,看得有些遲疑,他忍不住道,“忻弟看我作甚,我臉上是否有灰?”


    荀忻搖了搖頭,心中沉思,他們兩個親兄弟長相、神韻都頗有相似之處,原主卻和他們長得一點不像。


    看來是親哥的可能性不大。


    荀諶不解他的沉默,拍拍他的肩,“有一喜事忘了與你說,方才大人收到府君的信,文若已被舉為孝廉。”


    “孝廉”,是“孝子”和“廉吏”的簡稱。漢代的察舉製中,孝廉是最重要的一科,孝廉出身的官吏,相對而言前程遠大,升遷較快,被時人認為是“正途”。


    被舉孝廉的士子被推薦到中央,多被授予中央九卿的屬官,而後通過考試,就會被授予相應官職。


    荀忻這才明白了之前荀彧說他要去雒陽,原來是被舉孝廉,去雒陽做官。


    看來作為郡內望族,荀家早已得到了消息。


    荀忻向青年拱手行禮,欣喜賀道:“恭喜兄長。”


    “多謝。”絳衣青年微微笑了笑,此時凜冬未過,這一笑卻恍若三月春風,桃花拂麵。


    冬日的泥土有些幹硬,三人在鄉道上來迴走了這麽一遭,木屐上也沒有沾上多少泥濘。


    三位郎君同道而行,同樣的風度翩翩,儀容出眾,引得路人駐足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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