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


    在離開涅陽之前,在一路北上的路上,張易曾無數次認認真真,反複推敲的想過該如何完成和曹操的初見,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發現他先前想好的那些東西全是狗屁。


    “公子,跟曹府約好的時間快到了。”


    “我知道了……你別動,別動!一動傷口就要裂開了。”張易伸手按住榻上掙動的人,輕而快的擦幹淨他左肩猙獰傷口處滲出來的膿水,敷上傷藥,用布條牢牢綁出一個燕尾式的綁帶。


    尺許大小的傷口隻是用普通針線勉強縫合,包紮的布條隻在沸水裏消過一遍毒,張易盡人事,能不能治好對方卻隻能聽天命。


    “公子,小人覺得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小人一條賤命,不敢誤了公子的事情……”


    “行了。好好躺著,你有沒有好我說了算。”張易說著,不忍去看這對苦命夫妻的滿臉感激,一邊擦手一邊走出房門,“讓珍娘照顧你,我先走了。”


    他現在住的這處小院本來就是借別人的地方,廂房狹小,他們一行十餘個人連車帶馬擠在一起,又有幾個傷員,施展不開,出門便是臨街。


    “曹公的迴帖帶上了嗎?”


    “帶了。”


    “那走吧。”跨上胡黑牽來的馬匹,張易吐出一口氣。


    釘了鐵掌的馬蹄扣在路上,一路發出嗒嗒的悶聲。隨著速度逐漸加快,冽冽寒風一個勁的灌進張易的脖子,張易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不由得更清醒了三分。


    張易本以為曹操是在酸棗起兵,可一路打聽,卻輾轉來到這座小縣城。前天才遞上的拜帖再快也沒有的得到迴應,眼下就要赴會,他此時心裏卻沒有絲毫忐忑之情,隻覺得身體裏像是憋著一團正在緩慢燃燒的鬱鬱火氣。


    縣東曹府。


    曹操今天特地沒有前去校場,捧著一卷兵書百無聊賴的坐在正堂。聽到逐漸在門外停下的馬蹄,聽到兵士進門通報的名姓,他精神一振,立刻丟下竹簡迎了出去。


    眼見剛才進屋通報的護衛跟在一個身著燕服的黑臉男子身後出來,張易馬上明白是見到了正主。把手裏的韁繩遞迴給胡黑,他上前一步,鄭重的向對方拱手行禮:“南陽末進張易,拜見曹公。”


    “君自南陽遠道而來,快快請進。”曹操為麵前這名士子的年輕略一皺眉,笑著示意他跟自己進屋,“我可否喚你子恆?”


    剛一照麵便被搶走主動權,張易匆匆應是,被曹操帶著一路往正堂走。


    剛才騎馬跑得太快,他現在臉上又覺得僵冷又覺得麻癢,可是主人已經出來,他沒法失禮的伸手去揉一揉……不得不說,曹操出來的實在是太快了,仿佛就等著他上門好逮住似的,他甚至連跟胡黑確認一下自己的發型是否還好好的沒被北風吹亂的功夫都沒有。


    亂七八糟的,令張易分神的念頭飄過腦海,更令他分神的則是一步之外的曹操。


    也不知道哪來的印象,張易總覺得曹操的形象應該是個矮個白臉的中年發福模樣,可眼下看到真人,他才知道刻板印象實在錯得離譜——


    對方的身量確實不高,但也稱不上矮,正值壯年的男子身形矯健,麵色微黑,神蘊精光,外露幾分遊俠意氣,任誰都能看出是個難纏的厲害人物。


    曹家府內頗有幾分空蕩之感,張易在主人的招待下落座正堂,立時便有兵士奉上酒器。


    “我少時遊曆南陽,曾多番在新野、安眾一帶停留,與何顒、許劭等出身南陽的驕傑亦曾交好,卻不想今日還能見到子恆。子恆如何會自南陽來此?坐,這是陳留有名的東陽酒,且請子恆一嚐。”


    “多謝曹公盛情。”張易對酒不感興趣,卻也隻能隨之飲下一盅,“我家住涅陽,與安眾一水之隔,此次出行本隻為遊學洛陽,後來聽得曹公在此興舉義兵,於是便過來了。”


    “哦?我這裏這點動靜竟是已傳至京師了?”曹操麵露訝然。


    頂著對麵投來的炯炯目光,張易沉穩搖頭:“京中上下而今自顧不暇,不過有心人總是可以留意到各方消息的。力破黃巾,清肅貪枉,曹公之名在下早已關注良久。”


    “子恆此言倒是讓我汗顏。”曹操笑了一聲,抬手給自己滿上一杯酒。


    在潁川大破黃巾、在濟南一地為相的那段時間確實是他人生至今最得意的幾年,可惜大漢頹靡日久,日漸西山,縱是周公在世也有心無力。


    不過,眼前這個年輕人看上去倒是與他同道之人。


    “我在陳留招兵月餘,已經組建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隊伍。子恆年少有誌,若是不嫌條件簡陋,倒是可以幫我分擔一些軍中文書。”


    ……這麽簡單就被批準入夥了?沒錯吧?


    張易心中詫異,下意識的動作卻不慢,拱手向曹操行了一禮:“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好!”


    苦悶了這麽多天難得有些高興,曹操一撫掌,長出一口氣:“在陳留窩了這麽長時間,我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過洛陽的消息了。子恆既是從洛陽而來,可有什麽見聞能與我說說?”


    “……我雖一路經潁川、司隸,卻並沒有進入洛陽。”新老板親切待人,雖然知道不應該,張易仍是不由得放鬆了一些。


    “洛陽宮變,火光衝天,早幾個月便已鬧得司隸內外人人皆知;董卓擅權,操縱朝綱,麾下幾萬兵馬鬧得京畿周邊民生哀怨。我見事態不對,早早便避開洛陽繞道豫州了。”


    就算這樣,他也還是沒能完全避開涼州鐵騎的兵鋒。


    本該在邊境之地護衛國疆抗擊胡虜的百戰騎兵如今卻在國家的腹心重地縱馬劫掠,燒殺奸/淫,張易覺得這很有一種黑色幽默的滋味。然而,他並不是隔著史書在分析這一切,他看到的、接觸到的都是他眼皮底下正在發生的事。


    自離開杜畿家中後,張易就一直催著隊伍加快行程,每日不到天黑絕不休息,可他和杜畿還是低估了董卓在徹底掌控洛陽之後表現出來的邊地蠻氣……不,跟地域沒關係,是正常人跟變態的思維區別。


    正常人絕不會刻意破壞別人的墳墓,甚至把已逝的對手從墳墓裏拖出來分解鞭屍,正常人也不會僅為了立威就將一個大活人活活打死!


    朝堂之上,董卓肆意橫行,鄉野之中,他那幾千嫡係兵馬就像是魔鬼的爪牙,同樣肆意散播著恐懼和黑暗,今日破一村,明日破一鄉,所過之處盡是血淚。張易帶著幾個護衛專走小路,幸運的沒有碰上什麽波折,但一路卻著實見了不少慘象,被當頭肩頸一刀的錢三,被淩/辱至昏迷的珍娘,被打斷腿搶走所有財物的商誠……


    這些是他能救的,張易帶著他們從司隸一直到陳留;可還有許多在各種各樣原因下他救不了的,車上待不下許多人、傷勢過重隻能等死、不能被並州騎兵發現、不能過度耽誤行程……


    那幾天,張易沒睡過一個好覺。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大爭之世風起雲湧,謀臣武將璨壓群星,橫槊賦詩一世之雄,張易一直被這些驚世光輝吸引著目光,卻是直到這一程才看清,這些背後的黑暗之處,是累累血淚,是萬家痛哭,聲聲都讓他感覺到切膚之痛。


    “人禍如此,有識之士莫不痛心,還望曹公早日起兵,解生民於倒懸,還天下以安寧。”


    “子恆切莫如此!”一把扶住正想再拜的張易,曹操半是動容半是喟歎,“你的誌向同樣是我的誌向,你我誌同道合,再這樣就見外了。我如今在這裏日日練兵,所等的正是一個合適的起兵時機。”


    “被董卓遷去做渤海郡太守的袁本初是我好友,他已和冀州牧韓馥約定起兵。與他同族的袁公路正在南陽募兵,豫州孔刺史、兗州劉刺史等各方也陸續聯係。子恆耐心等上一陣,各方義士很快便能聚攏起來,我等與之一道勤王發兵,祭董卓於太廟!”


    “曹公說的是。”


    雖然說的是兩個目的,但前期操作起來反正沒有什麽差別……張易暗地留意了一番曹操臉上的神色,完全沒找到除了慷慨忠心以外的第二種情緒。


    大概,曹老板現在的目標還是做個輔弼忠臣?


    和曹操一番長談,一同用過一頓飧食,出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街道兩邊的小商小販悉數收攤歸家,行人寥寥,更添寒意。


    張易不想在飯後騎馬,牽著馬韁,和胡黑一前一後慢悠悠走向借宿的地方。


    迴顧著在曹府的一天收獲,張易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胡黑:“你願不願意從軍?如果願意,曹公說可以安排一個小都統的職位。”


    “不願。”


    “那好吧。”張易頓了頓,有些頭大的皺起眉。


    萬裏長征踏出第一步,無論如何,這些一路跟著他過來陳留的人他總要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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