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新語自舒適的安眠中醒過來,發現頭臉上罩著件柔軟的織物。


    他冷靜地扯下來,觸手的感覺很熟悉,看起來就更熟悉。是楊無端那件鑲著白狐毛的天青色外袍。


    丁新語稍稍一怔,隨即想起什麽,不由地失笑。


    方圖忠心耿耿地守在簽押房外,聽到他的笑聲,不知是喜是憂地迴頭看了一眼,心想,自從那個楊無端來了梧州,公子笑的時候確比以前多了。


    房內的丁新語邊笑邊搖頭,眼角瞥到案頭多了張白紙,紙上有字。


    他慢慢地側轉身,發現那張紙是壓在一柄折扇之下,紙上的字不多,僅有兩個。


    丁新語拈起那張薄薄的白紙,楊無端的字已得歐陽詢五分精髓,法度嚴謹,於平正中見險奇。半點不像女子的字。


    紙上寫著:稅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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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朝的海關稅製沿襲自前朝,而前朝的海關稅吧……大多數時候都是亂來。


    楊無端在翰林院修明史的時候,也不是全在偷懶,她閱讀過的資料裏,前明的海關稅收分為兩個階段:正德以前為第一階段,海關無任何稅收;正德、嘉靖年間為第二階段,征收20%實物稅。


    這個世界的明朝亡於嘉靖,所以嘉靖以後前朝會不會改革稅製,楊無端永遠不可能知道。不過她前世讀過的雜書裏,隱約提過萬曆年間的海關,也就是市舶司不但要收進口稅,還要收出口稅,而且收的是現銀。


    總之端朝現在實行的仍是實物稅,而實物稅的不方便之處也不必贅言,為了將實物變為現銀,市舶司不得不耗費時間和人力將收迴來的貨物再折價賣給商人,這中間造成的損耗,有形和無形國有資產的流失,想起來都讓楊無端心疼地直抽冷氣。


    所以稅製改革誓在必行,她這幾天到黃旗碼頭上晃悠,四處調查物價,正是為了得出一個合適的進口稅率。出口稅率可以暫定為十取其一,進口稅率她打算分類得更複雜一些,起碼奢侈品的收稅,那是不宰白不宰。


    趁著股市還在漲,債券尚未發行,丁新語和梧州商界仍在蜜月期,這時候稍微觸動他們的利益,應該還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不過這件事不能由她和丁新語做,他們都沒有那個權限。當今朝堂之上,有這個權限有這個能力,且不肯在風雨飄搖之際獨善其身,願意出來攬事兒的--隻有一個人。


    兩個丫鬟不出所料地碎碎念個沒完,楊無端直接把她們當了背景音,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在肚裏嘀咕著:二叔,都說朝中有人好做官,侄兒這次可全靠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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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無端的信隨著江南省的軍糧抵達北郢之時,帝都下了第一場雪。


    楊瓚收了信,隨口問道:“楊通判共寄了幾封信迴京?”


    送信的是一名最愛多嘴多舌的年輕內侍,聞言精神一振,高高興興地答道:“小的也打聽過這事兒,聽那帶信上京的人說,共有三封,除了大人您這封,剩下的一封給睿王,一封進了東宮。”


    楊瓚輕輕地“哼”了一聲,這膽大妄為的小子,倒是真不避諱。


    他並不急著拆信,而是站在文淵閣半敞的門前,看了眼外麵紛紛揚揚的雪花。朱紅宮闕被白雪覆蓋,倒顯得俗氣盡消。


    室內靜了許久,那內侍眼望著楊瓚白楊一般挺拔削瘦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又道:“楊大人,陛下請您--”


    楊瓚豎起一隻手,阻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他拆了信,就著窗外的日光雪光讀了片刻,麵色漸漸變得凝重。不等讀完,楊瓚返身迴到案前,提筆便要書寫奏折。


    他花了長久的時間寫寫停停,想一想,又抹掉剛才的句子。


    那小內侍呆呆地看著,文淵閣內竟然連個炭盆都沒有,寒風從門外撲進來,吹得他瑟瑟地發著抖。他不敢出聲打擾,卻也不敢就這麽迴去向皇帝複命。


    楊瓚驀地抬首,孤清倔冷的俊容竟隱隱地透出一層暈紅,他緊緊地咬著牙,仿佛不這麽做,內心激昂的情感就會像出柙猛獸一般衝出來。


    他的聲音卻仍是極淡的,掩蓋了所有情緒,便似包容天下覆盡萬物的雪。


    “我跟你去見陛下。”


    ===


    睿王依然蹲在水塘邊,旁邊還生著堆火,可以一邊烤火一邊烤鴿子。


    替他烤鴿子的是睿王府中頭號清客,或者說謀士。睿王當然養著謀士,即便楊無端從未見過,但這種事就跟睿王肯定有王妃一樣,不用見,猜也能猜到。


    雖然這件事兒吧,是有點奇怪,睿王垂涎欲滴地盯著那隻被烤得金黃冒油的鴿子,心想,怎麽他和楊無端都沒想過見見他的謀士,他的妻子,或者她的家人?


    他和她她和他交朋友,就隻是和他和她而已。


    睿王順利地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順口溜,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撕下一隻鴿子翅膀。


    那清客念完了信,笑道:“這兩個人還真能折騰,到梧州沒多久,已經是舊貌換新顏。趁著朝廷缺錢這時候搞稅製改革,朝中又有楊瓚斡旋,說不定真能成。”


    “是肯定能成。”睿王把鴿子翅膀嚼得咯嘣作響,毫不在意地在貂裘上擦了擦滿手油,“味道還淡,再加點鹽。”


    他向後仰了仰,頭上那個可笑的像道士一樣的高髻垂了下來,他沒看到天空,隻看到為了供他賞雪,新搭建起來的茅草棚頂。


    他掃興地吐了口氣,平靜地道:“陛下自登基起便想著鏟除新黨,為什麽拖到現在?梧州湛州定州為什麽多是新黨主持,舊黨安插不進?”


    “因為新黨善理財。”睿王凝視棚外落雪,緩慢地綻出一個笑容,“海關是父王一手所建,舊黨不是沒有染指過,結果稅收大減,國庫跟著變得難看。這個國家現在三分之二的歲入都來自海關,前線還打著戰,皇帝陛下若是把新黨動得太狠,那是在掘自己的根基。”


    “錢啊錢,端朝現在最缺的就是錢。在錢麵前,什麽黨爭都要靠後。”他瞟了一眼謀士手中的信,頓了頓,又不滿地嘟囔道:“沒良心的家夥,一句好都不肯帶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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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慶宮中也生起了取暖的炭火,當然,太子殿下遠沒有睿王那麽胡鬧。


    隨著太子病愈,皇帝下旨恢複了大學士授課,太子每日必須規規矩矩地在書房裏待上大半天,聆聽齒搖發白、話都說不清的翰林院學士們講學。


    歲慶在窗外忽上忽下地蹦來蹦去,太子轉頭看了一眼,那位老眼昏花的孫學士卻奇跡般發現了,斥責道:“殿下,讀書貴在專心,切忌三心二意。”


    “是。”百裏昕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滿,反而起身恭敬地答應了,又深深一揖到底。


    他畢竟是儲君,過於謙遜臣子也受不起,孫學士連連道:“殿下不必如此。”又無奈地放下書本躬身迴禮。


    百裏昕趁他低頭時飛快地從窗縫裏抽走那封信夾進書裏,覺得心髒怦怦亂跳,一瞬間仿佛迴到了中毒發作那時候,又開始疼痛,還有些發熱。


    不,疼痛和熱度不僅來自心髒,也來自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耳朵、他的眼睛鼻子、他的脖子肚子,手臂、腿、每一根指頭,每一絲毛發……


    這疼痛和熱度來自他的身體深處,那裏似乎有一個聲音讓他永不安寧,因為它不停歇地叫著:姐姐,姐姐,姐姐……


    孫學士恢複了搖頭晃腦地正常講學,楊小康卻並未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封信,他隻是豎起那本藏著信的書,偷偷地,將臉頰貼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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