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輕人的聲線偏高,還帶著雌雄莫辨的尖脆童音,倒是個合唱團的好苗子。楊無端仍然沒看到他的臉,聽著這把聲音,覺得他的真實年齡應該比自己猜測的更小一點。


    “砰!砰!”那年輕人一點兒征兆沒有就跪了下去,連磕了兩個頭,額頭在光禿禿的地麵上敲得山響,楊無端聽著都替他疼。


    她有點反應不過來,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還沒想好說什麽,旁邊的楊福先叱道:“你小子想得美,我家少爺是當今五魁,五魁首知道嗎?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幾千年才出一個!憑你,有什麽資格--”


    “二管家,”楊無端打斷他,彬彬有禮地微笑了一下,“我想和他說幾句話,請你從外麵把門帶上,謝謝。”


    “哎呀,七少爺這麽客氣幹嘛,小的可當不起!”楊福受寵若驚地點頭哈腰,依言退出柴房,拉上門--咦?哪裏不對?


    房門關攏,唯一的窗戶也緊閉著,室內的光線刹時陰暗下來。


    那年輕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楊福的話,依然直挺挺地跪著,梗著脖子透出一股倔強的味道。總算他沒有再磕頭,楊無端也就由他去。


    她身上還披著菊蕊她們給換的寬大官袍,這時撩起長衫下擺,隨意地坐到那年輕人對麵一張凳子上,盯住他看了一會兒。


    窗戶紙糊得不太均勻,投進來的光線也因此濃淡分明,楊無端看著一塊明亮的光斑正巧貼在那年輕人的側臉,而他的全身則籠罩著扭曲的黯淡光線,這樣清楚的對比,倒像是水平麵以上和以下的區別。


    以一個大夫的眼光,楊無端看出他確實比她第一印象更年輕,不會超過十八歲,發育中的骨骼細長脆弱,仿佛使力就能折斷的蘆杆。


    “你不肯起來沒關係,咱們這樣也能聊。”她慢慢地將挽起的袖子放下,斟酌著問,“派你來送信的人……跟你是什麽關係?”


    “迴師傅的話,”那孩子立刻又磕了個頭,答道:“楊大哥對村子裏的大家都很好,難得他托我幫忙,我為他做點事也是該當。”


    楊?楊無端怔了怔,隨即醒悟寧鬱用了假名,就像小龍女自稱姓柳,因為楊過姓楊……她徐徐吐出一口氣。胸中百味陳雜。


    “他都讓你做什麽?”楊無端又問,“你能把他的原話告訴我嗎?”


    “師傅請放心!”那孩子拚命點頭,大聲道:“楊大哥說你一定會問,我記得可清楚了。楊大哥的原話是:‘你把這封信送到戶部楊侍郎府,務必要親自交給楊無端,不可假手他人,切記切記。’”他的聲音低下去,委委屈屈地道:“你們那個管家好兇,硬是搶走了我的信,我有負楊大哥所托……”


    楊無端有點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原來楊福那家夥仗勢欺人在先,難怪這死心眼的孩子賴著不走。


    “不過楊大哥還說了,要是信被其他人搶走,也沒關係的,隻要我保住這個。”他伸手扯出一個係在脖子上的錦囊,仰起臉充滿希翼地看向她:“你看,我藏得好好的!”


    他這一抬起臉來,那塊明亮的光斑便籠罩住他整張臉--好小的臉--稚弱幼嫩,比小時候楊小康更像個女孩兒。


    楊無端驚訝地看著那雙濕氣彌漫的大眼睛,連這副楚楚可憐的求虐樣子都比楊小康更進一步……這麽可愛,真的是男孩子?


    “師傅!”那孩子將錦囊取下來,捧在掌心裏朝她示意了一下,見她沒有反應,又貼心地往前膝行半步,舉著錦囊直湊到她眼前,“師傅,給。”


    “……謝謝。”楊無端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幾眼,她愈發沒辦法確定這孩子的歲數了,這張臉有十五歲?


    她捏了捏尚帶著體溫的錦囊,比起楊小康和唐大曾經給過她的,這隻錦囊的繡工堪稱粗糙,摸起來都紮手。她發覺錦囊裏有個圓而硬的東西,好奇地拉開袋口,卻先抽出一張紙。


    紙張的感覺非常像她剛用來繪圖的那張。造紙工藝並不複雜,按品級區分的價格卻是天差地遠,所以端朝下層民眾經常自製紙張。楊無端撚著這紙,覺得它雖然不適合毛筆字書寫,卻極利於繪圖,有機會應該推廣。


    紙上也是寧鬱的筆跡,用炭筆書寫顯得線條較為剛硬,因為紙張折疊摩擦的緣故,有些地方已經糊了,要連猜到估才能讀通。


    “康橋近日有不測之災,兄恐無暇顧及,故托庇於弟,望弟善待之。”


    紙上留言並不長,並沒有一個字談及寧鬱自己,全都是關於眼前的少年,鄭重地將他托付給了她。


    楊無端讀完,緩緩放下信紙,神色不定地看向那孩子,他依然張大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滿期待地望過來。


    “你叫康橋?”


    他使勁點頭,天真地道:“師傅你怎麽知道的?啊,我真笨,一定是楊大哥在信裏告訴你了!”


    好名字,楊無端苦笑著搖頭,反正狄更斯這種逆天的名字都有了,康橋真不算什麽。


    她隱約還有點嫉妒,寧鬱結識這孩子的時間不知有多久,竟然這麽關心,還生怕她對他不好。“善待之”,哼。


    她使力捏緊那隻錦囊,裏麵那顆渾圓堅硬的東西在指間滑動,她幹脆倒轉了袋口,對準手心抖了抖。


    一粒黑色的圍棋子滑入她的掌心。


    ===


    這世上圍棋子的數目或許比得了天上的星星,雖然驟眼看來所有的圍棋子規格式樣都差不多,但常下棋的人都知道,不同材質的棋子觸感完全不同。


    楊無端的圍棋下得很爛,也不怎麽下棋,除了剛到北郢那段時間,她曾經陪楊瓚對弈了總共一百二十七局,全部慘敗。


    她的指尖熟悉侍郎府那副玉石棋子,熟悉到即使閉著眼睛皮膚輕觸,也能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認出來,如同與一個經年久別卻未曾或忘的摯友重逢。


    而且她記得這顆棋子。會試放榜那天,楊瓚和她在後花園亭內弈棋,楊瓚用一顆黑棋子擲她,那顆棋子從她額頭彈入草叢,後來她再怎麽找也沒有找到。


    她又想起來,全城清剿天地會的流血夜,當她和楊小康在房內耳鬢廝磨地糾纏,寧鬱也曾經潛入楊府,被錦衣衛阻在後花園。隔天清晨,她在花園內找到他留下的標記:一個簡體的“寧”字。


    他是在那個夜裏拾到這顆棋子嗎?楊無端將黑玉棋子拈在食指和中指間,輕輕地舉高了,追逐一線略為明晰的光線,似乎想要看穿它,透過它妄圖看穿那個男人的心。


    她想象著寧鬱是如何地在戒嚴的北郢城裏潛行,冒著暴露臥底身份,或是被朝廷的自己人誤傷的危險。他終於摸進了楊府的後花園,卻隻能伏在夜寒露重的草叢中耐心等待,直到天明都沒有機會見到她。他臨別前用小石子標注記號,卻撿到這顆圍棋子,這是離她最近的東西,於是他細心收在身邊……


    “師傅!師傅!”那孩子康橋一聲一聲地叫著,尖脆清亮的高音讓楊無端醒過神來,她默默地握緊那顆圍棋子,不再多想那嵌入女刺客前額的圍棋子與寧鬱又有沒有聯係。


    “師傅,我知道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沒空收徒,”康橋熱切地道:“可是我隻需要一點點時間,您隻要教我畫圖,我隻學畫圖就好!”


    這一天勞累太過,又滴水未進,楊無端幹幹地吞咽了一下,慢慢地站起身,繞著康橋緩緩地行了一圈。


    那孩子的臉就像向日葵一樣跟著她轉了一圈。


    “你跟誰學的畫這個切麵圖?”她指了指桌麵上攤開的兩張圖紙。


    “切麵圖是什麽?”康橋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恍然道:“洪先生教的,原來叫做切麵圖嗎?好怪的名字,跟切麵有什麽關係?”


    他挺了挺雞仔般削瘦的胸膛,帶著小小的驕傲道:“洪先生教大家識字畫圖,我學得最用心,石根兒他們全不如我,洪先生說我比他畫得都好!不過,我還是比不上師傅……師傅你教教我,怎麽才能像你那樣畫得又快又好?”


    洪?楊無端眯起眼,天地會姓洪的?洪老大?


    這麽說,寧鬱果然還跟那個天字第一號通緝犯混在一起。可是不對呀,這姓洪的不趕緊跑路,怎麽還有閑心客串鄉村教師了?而且,姓洪的又是打哪兒學會畫鍾的橫切圖?


    問號越來越多,她又瞥了滿臉崇拜地望著她的康橋,直覺這裏頭有玄機,不定就是寧鬱所說的“不測之災”。


    楊無端沒考慮太久,她一向是個決斷力強到衝動的人,寧鬱難得求她,她也不可能拒絕。


    “好,”她忽然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古怪地看向康橋,挑起一邊唇角,淡淡地道:“反正我今天已經被逼著收了一個徒弟,也不在乎再多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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