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冬,北疆的晝夜溫差極大,夜晚的氣溫更要低幾分,已經堪比南方人習慣的深冬。


    寧鬱在漆黑的樹林中施展輕功疾掠,小心地避開橫生的枝葉,嘴邊嗬出的熱氣化成一團團清晰可見的白霜。


    遠遠地傳來一聲淒厲狼嚎,緊跟著又是幾聲附和,寧鬱陡然駐足,抬頭望了眼空中那輪冷浸浸的月亮,心裏頗為牽掛剛送走的小狼。


    他猶豫了一會兒,咬了咬牙,轉身繼續疾奔。北疆軍營紀律森嚴,他是偷溜出來的,要趕在天亮之前迴去。


    剛要邁步,忽然聽到側方極近處傳來“嚓”一聲脆響,像是有人踩斷了地麵的枯枝。


    這片樹林中一貫有狼群出沒,寧鬱立即提高警惕,雙掌交錯護住前胸,腳下悄沒聲息地掩了過去。


    那邊早已恢複寂靜,靜得就像剛才那聲隻是他心神不寧的幻覺,寧鬱側了側頭,由外唿吸轉為內唿吸,胸膛無聲而規律地起伏著。


    他花了比正常速度多三倍的時間接近,將脊背靠住一棵粗壯的樹幹,慢慢地轉過身,探頭望向樹後。


    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光亮,毫無征兆的,寧鬱仿佛聽到自己的身體深處傳來一聲尖嘯,他被這聲尖嘯驚得汗毛直豎,本能地旋踵退步!


    他內功精深,雙目在夜裏視物堪比白晝,這一步退出,看到黃豆大小的一點東西在他麵前直墜而下,差半分就擦到他的鼻尖。


    寧鬱聞到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兒,那東西墜到鋪滿落葉的厚軟地麵,輕輕彈跳了兩下,每個動作都跟著一縷青煙。


    危險!寧鬱雖然沒見過這東西,但他敏銳的直覺仍然不停地尖叫著,他想都不想,雙足用盡全力在地麵一蹬,整個人騰身而起!


    滿地的落葉枯枝被他蹬得飛濺了起來,仿佛無數隻金黃色的蝴蝶同時展開翅膀翩翩飛舞,月光冰冷無情地照著這一幕。


    “轟”一聲巨響,焦糊味和青白交雜的煙霧彌漫開來。


    寧鬱手足並用地掛在那棵樹一根橫生的枝幹上,心有餘悸地望著下方,煙霧散盡,他之處立足的地麵隻剩一個黑乎乎的大坑。


    “這樣都不死?”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驚訝地道,黑夜裏更黑的樹陰下轉出一個人,他似乎笑了笑,寧鬱在一片漆黑中詭異地看到了白牙的閃光。


    “這麽好的身手,當兵太可惜了。”那人在寧鬱怒而出手之前再度開口,語氣極之無賴,簡直就像一個習慣了收保護費的流氓,對占便宜和欺負人這種事都不太提得起精神。


    他“嘖嘖”地感歎著,目光掃過寧鬱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端朝軍服。


    “喂,當兵的,有沒有興趣幹錦衣衛?”


    ===


    “無端吾弟,兄四歲啟蒙,本以為此身不過一介文弱書生,幸得師傅教授武藝,也仍覺讀書為主,學武作副,終有一日將遠江湖而就廟堂。


    但世事難料,在北疆這段時日,我見得越多,想得越多,也就越來越明白,為什麽當初你隻是一個小小的孩童,卻經常老氣橫秋地感歎國事艱難。


    無端吾弟,弟天賦遠甚於兄,而今國計民生多艱,弟既有報國之心,兄亦願為附尾之蠅……此身既孤,一死而矣……”


    “啪嗒”,一滴大大的水珠墜到信紙上,模糊了字跡。楊無端放開信紙,將臉埋入袖中,咬牙強忍住洶湧的淚意。


    寧鬱遇到的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的一個小頭目,南鎮撫司專職對外諜報,他剛執行完任務秘密歸來,以為寧鬱是追蹤他的敵人,所以先下手為強。在信的後麵,寧鬱簡略地講了他加入南鎮撫司後執行的幾個任務,雖然他已經盡量描述得輕描淡寫,楊無端仍是從每一條裏讀出了險死還生。


    因為表現出色,寧鬱在錦衣衛內聲名鵲起,北鎮撫司正打算查一個驚天大案,便向南鎮撫司強行將人調走。那是楊無端和寧鬱分開之後的第三年,她尚在府學埋頭準備科舉,苦等著寧鬱的來信,而她牽掛的那個人,終於活著離開了北疆。


    寧鬱駐足迴首,望見同一輪冰冷浸骨的月亮,聽到一聲似曾相識的狼嗥。


    北鎮撫司要查的正是天地會謀逆案,寧鬱輕車熟路地利用假身份混入了天地會,一級級地積功升遷,花了大半年時間,最後由分舵推舉進總舵,接近他的目標洪老大。


    天地會總舵主洪老大,號稱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可笑的是,另一位與之齊名的神秘人物寧鬱和楊無端都熟得不能再熟--正是他們的師傅蘇庭嘉。


    寧鬱天生的親和力使得他在任何人群中都能如魚得水,天地會也不例外。雖然洪老大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天地會其餘的當家卻一個不漏地都跟他打過交道,且人人都對他讚不絕口。這樣下去,似乎他見到洪老大的廬山真麵目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就在一切都進展得異常順利,北鎮撫司摩拳擦掌等著將天地會一網打盡時,最大的意外發生了。


    久未露麵的洪老大猝然現身,下令天地會:不惜一切代價,破壞次日的傳臚大典,狙殺三鼎甲!


    三鼎甲是天下讀書人的驕傲,狙殺三鼎甲,不僅是與朝廷為敵,更是與天下讀書人為敵。洪老大的命令引起一遍嘩然,天地會也並不全是莽夫,稍有些見識的紛紛出言反對,卻被洪老大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格殺,天地會內部先亂了起來。


    寧鬱想趁亂將情報送出,不料洪老大早有準備,安排了親信黨羽迅速將內亂平息,又把在場所有人都打倒禁錮起來。那是寧鬱頭一次與傳說中的洪老大交手,堪堪在他手下撐了十招,已經被他刮目相看。


    無計可施之下,寧鬱隻得假裝投降,強烈要求參與行動,洪老大似乎對他頗為欣賞,不但立即同意,還親手替他解開束縛。


    寧鬱就這樣參與到天地會的恐怖襲擊中,他這些年做著情報工作,卻無暇關注自己最關心的人的情況,當禦街誇官之時,他混在擁擠接鍾的人群中,滿心焦慮地想著要如何阻止這一切,如何保護無辜的民眾,如何將情報送到錦衣衛手中……


    而他抬起頭,天光耀目,他看到了白馬雕鞍,人正少年。


    他看到了楊無端。


    ===


    在他人生的前十六年,他曾經擁有一切。


    他有嚴父慈母,有明師,有可愛的師妹師弟。他有一個家,家裏還有一個呱噪的小書僮,家裏仆人們都沒大沒小,一個賽一個的愛偷懶耍滑。家裏有滿架的薔薇,有新奇的淋浴,有一個小小的水塘,有一座樸實的石亭,亭角掛著綠鏽斑斑的銅鈴。


    春天他們讀書,父親去衙門上班,母親微笑著念叨著輕拍他身上並不存在的塵灰;夏天他們讀書,師傅貪喝師妹親手製成的冰鎮銀耳,堂堂神醫居然拉了肚子;秋天他們讀書,師弟差點摔進水塘裏,因為師妹說梨樹上結了果,他施展輕功上去摘下來一人分了一個,酸澀的味道連續三天難忘;冬天他們讀書,所有人大年夜圍爐烤火講故事,師妹講得繪聲繪色,幾個膽怯的小丫鬟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後來他什麽都沒有,隻能靠迴憶活著的時候,他常常問自己、問老天爺,那樣的好日子,為什麽說沒了就沒了?


    師傅曾經講過師祖的故事,師祖逝世沒多久師伯也跟著去了,師傅一輩子都沒想明白是為什麽。寧鬱卻覺得,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了。


    這個世界這麽大這麽熱鬧,卻又這麽小這麽冷清,如果你珍惜的人都不在了,你自己又有誰來珍惜呢?


    此身既孤,一死而矣。


    ------題外話------


    這章寫了很久,我這個沒用的人,覺得其實最難寫的不是故事,而是人物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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