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水深水淺深潭淺灘,有時候不過是當事人身在其中不那麽準確的感覺,這世上最易的便是事不關己,而一旦關了己,再聰明人的也會有其局限性。


    睿王拗不過楊無端,兩人並排坐著頭碰著頭深聊了一會兒,憫忠閣內燭火無聲,兩人又都是膽大妄為慣了,對話中涉及不少敏感詞,也沒人想要加上馬塞克。


    話一旦說開,楊無端很快便明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真的沒有那麽複雜,她窘窘有神地想,隻是世襲君主製的王朝裏,沒有任何事大得過儲位之爭,所以前朝的政事牽扯到宮闈,再到皇帝百年之後那張椅子的歸屬,所有人就習慣性的將之神秘化複雜化。


    是的,睿王故事裏的女人不僅包括邱王妃,還牽涉到另一位,僅就目前來說,在整個帝國至高無上的女性--


    鄭皇後。


    ===


    鄭皇後在沒當上皇後之前是鄭貴妃,她這個皇後身份稍微有點尷尬,用民間的話來說,就是皇帝的填房。


    民間能被扶正的小妾,通常不但擁有家主的寵愛、且娘家也有其根基,在皇宮這座大宅院,故事的走向也差不多。


    端朝雖然崇尚文治,但立後一向由武臣世家中擇選。當今皇帝的元後周氏便是開國元勳周益的後代,宮妃李氏、溫氏、韓氏等也均為家世清白的中下級武官家庭出身。鄭氏貴妃卻不同。鄭氏是承乾年間大學士鄭經的嫡女,既有這個家學淵源,自然是精於詩書且儀容端雅,自十四歲起在京中就頗有才名。不同於官員們欲說還休的悶騷,吃飽了飯沒事幹的北郢民眾最津津樂道的,便是皇帝老子的家事床事多情事。一個個都像親眼目睹似的,繪聲繪色地講著皇帝是如何聽聞了鄭氏的芳名,心癢難耐之下,趁著佳人出門踏春賞花,躲在花叢中偷看了一眼,自此念念不忘。鄭氏入宮以後深受帝寵,沒多久便封為貴妃,地位僅在周皇後之下,寵愛卻猶有過之。等到周皇後薨逝,鄭氏正位皇後,更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元和三年,鄭皇後產下三皇子百裏擴,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後位,帝後恩愛逾恆,傳為一時佳話。


    “我就知道,‘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生活’,於是童話結束,正劇開始了。”楊無端雙手向後撐在冰涼的地麵上,舒展地抻了抻脖子,懶洋洋地道:“我雖然隻見過皇帝陛下一次,對他的性子還是了解一點。咱們這位陛下,喜歡誰呢就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雙手捧著獻給他,那人想幹什麽都由著,簡直沒有底線。做男人做成這樣,女人就是想不當家都難。”


    睿王苦笑了一下,撿起她扔在地上的折扇,慢慢地一點一點展開,端詳著扇麵上李香君那筆嬌柔連綿一樹繁花的小楷,沉聲道:“皇後幹政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陛下這些年一直不理事,內閣維持艱難,有些朝政由皇後代勞總比放在那裏不管要好,即便是專事彈誎的言官,也不會沒眼色到這地步。不過,人心總是不足的,權柄這種東西,一旦握久了,總會生出些多餘的想法。”


    “三皇子?”


    “三皇子。”睿王又是一笑,這次的笑容頗有些自嘲的味道,伸指在紙扇麵上彈了彈,側首對楊無端道:“你問過我,新黨為何一定要支持三皇子,為什麽不是太子?”


    這確實是楊無端一直不通的事情,她沒見過那位傳說中賢能的三皇子,但她偏心著楊小康,所以不管三皇子再好,她也是不感興趣的。她迎著睿王的目光眯起眼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當今皇帝對新政沒有絲毫好感,自登基起便在清算新黨,扶植舊黨。”睿王歎息道,“若是新黨不與三皇子虛與委蛇,焉能存活到今時今日……”


    至此,楊無端終於理清了所有人和事的因果聯係:睿王是新黨人所共知的真正黨魁,皇帝陛下要滅新黨,睿王隻能想辦法拖延他或者改變他的想法。在這種情況下,睿王瞄上了對皇帝有深刻影響並且覬覦儲位的鄭皇後,雙方達成了某種合作關係:新黨支持三皇子奪嫡,皇後在皇帝麵前周旋保全新黨。


    基於這種互利的合作關係,雙方都必須做出一些違逆己方意願的妥協和讓步,無論公私都不例外。公事不談,私事上,鄭皇後隻對睿王提出一點要求。


    “王妃不能有嫡子。”


    睿王“啪”一聲合攏折扇,麵色沉靜,楊無端要定睛細看他,才能看出他右側臉上的頰肉在神經質地顫抖。


    她安靜了一會兒,輕輕地問:“皇後與邱家有仇?”


    睿王不答,她抿了抿唇,正要想個委婉一點的方式再問,忽然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把軟綿綿甜膩膩的聲音:


    “見麵不如聞名啊,楊五魁亦不過如此,鄭後與邱讚的過節,連小女子這個域外之人都曾經聽聞。承乾十八年的北郢之圍,鄭後的長兄、幼弟均喪生在大王子軍中神箭之下,中年喪子,鄭學士心神俱傷,逾年也染病而亡。一門三條人命,這個血海深仇,你說,鄭後又豈能不報?”


    ===


    那聲音甫傳入耳中,睿王展臂將楊無端護在身後,兩人同時抬首向上望去。


    無數盞長明燈搖曳的燭火將仿佛連天接地的憫忠閣照得纖毫畢現,楊無端迅速地環視了一圈,零碎的陰影裏根本不可能藏人,而那陰影又確是從高處傳來,還能清楚的聽出說話的人是個女人--難道這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她不由地低頭瞥了眼睿王,這時那女人的話音剛告一段落,楊無端算是明白了百裏佶的苦衷,難怪他要說自己有負王妃,而王妃年紀輕輕就得了不治之症,很可能也是長期積鬱……這筆胡塗賬,還真說不清誰對誰錯……


    睿王忽然轉向她,眉頭緊蹙,眉眼之間那股輕鬱倦色便又深了幾分,他輕聲道:“匾額。”


    楊無端一點即明,再度抬首向太祖皇帝親筆所書的匾額望去,果然那深黑底色的匾額之上白色的題字之間,隱約多出了什麽。


    楊無端眼力不夠,太祖皇帝這塊匾額能讓她這麽遠都看得清楚,粗略算來每個字何止鬥大,字與字之間藏個黑衣人也不算什麽難事。


    她笑了笑,就像捉迷藏的小孩子終於逮到替死鬼,將雙手括在嘴邊,高高興興地嚷道:“出來吧美女,我看到你了!”


    “出出出來來來--看看看--到到到--”


    柔和清亮的嗓音在環形的高閣間旋轉、放大、迴響,不知有多少燭火一瞬間彎了腰,整座憫忠閣的光線暗了一暗。


    一條黑影應聲而下,飄飄然翩翩然,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果然是一個女人。


    果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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