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廷議”,也即“廷臣會議”,是端朝沿襲了前明的舊例,遇到關於“位號、祭祀、官製、人事、財政、軍事”等幹係國本的大事件,由內閣學士召集相關部門群臣進行的合議。延議由內閣首席大學士主持,皇帝陛下列席旁聽,參加延議的官員人數多則上百,少則數十,如果最後沒有辦法達成意見一致,則要皇帝陛下裁決。


    到了本朝,由於皇帝陛下怠政,或者美其名曰“無為而治”,近十年一次都沒有召開過廷議。好在國家已經上了軌道,內閣諸位大佬也都是經驗豐富善於調和陰陽的聰明人,漸漸便用文淵閣會議代替了廷議。


    所謂文淵閣會議,顧名思義,指的是這個龐大帝國的實際掌舵人--文淵閣大學士們坐下來開會商量,無論是閉門造車還是集思廣議,隻要能就問題得出一個看得過去的解決辦法,使生鏽的國家機器能夠維持運轉,不至於在諸公手上散了架--那便是皆大歡喜。


    兒戲嗎?當然兒戲。但攤上了這麽個皇帝,做臣子的又有什麽辦法?


    辰時過半,明亮得恰到好處的陽光從文淵閣外大片大片地灑進來,穿過永巷的風也不大不小,不涼不熱,帶著幾分從禦花園荷塘而來的清涼水氣。


    也或許是因為昨夜的雨。楊瓚漫不經心地想著,他從敞開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一片傾斜的天空,那藍色淺得仿佛要融化進白色的雲堆裏。北郢的天空真少見這許多的雲。


    楊瓚甚至還數了數,單從窗口就能望到五朵雲,被風吹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移動,於是投下來的陰影也瞬息轉移、變幻多端。


    “楊侍郎,楊侍郎,”楚巨才不耐煩地叫道,“楊輞川!”


    楊瓚迴眸,清雋的臉上神色波瀾不驚,半點看不出開小差的心虛。他朝楚巨才微微躬了躬身,不慌不忙地道:“恆生位卑,諸公拿主意便是。”


    楚巨才要的就是他這句話,點了點頭,倏然起身道:“那諸公便隨我移步宣德樓,請陛下親自定奪吧。”


    另幾位內閣大學士卻沒有跟著他起身,互相望了望,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又有幾分無奈。


    楊瓚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本朝的內閣學士與前明有一點不同:前朝內閣學士不能兼任六部尚書,起碼最初有相關的規定。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內閣諸臣公務繁忙,力有不逮;另一條也是為了防止內閣權柄過重。不過人性自私,由六部尚書而入閣的大學士很少願意讓位,久而久之,前明此條規矩便形同虛設。到了本朝,更是從一開始便沒有設限,甚至還進了一步--六部尚書排隊輪流入閣。


    本朝的內閣大學士共五位,正好是吏、戶、禮、兵、刑五部尚書,工部尚書輪空,不過古斯通和馮柏同時病倒,看看哪位頂不住了先出缺,工部尚書便能取而代入。


    見諸位大人坐著不動,楊瓚本來繃緊了的軀體又放鬆下來,也跟著安穩地坐迴椅中,他不好再望向窗外,便隨手撈起幾上的定窯白瓷茶盞,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凝脂般溫潤的表麵。


    定窯的白瓷熱而易損,並不適合用來泡茶,但他獨愛其清雅淨潔,皇帝陛下多年來被他潛移默化,宮中所用也皆為白定。


    他看著陽光穿透了“胎白如雪、壁薄如紙”的茶盞,在青綠色的茶湯表麵打著轉,心想,以皇帝陛下性子,這事兒就算是到了他麵前,也隻會被原滋原味兒地扔迴內閣來。


    正想著,耳畔聽到劉廷璣深深地歎了口氣,毅然道:“沒有別的辦法,諸公,這一遭咱們隻能勞煩陛下了。”


    劉廷璣是次輔,首輔古斯通不在,其他諸位大學士便以他馬首是瞻,他開了尊口,刑部尚書湯尚任即刻起身,楊瓚用眼角瞥了僵立在原地的楚巨才一眼,也跟著慢吞吞地站起來。


    楚巨才倒也應變得快,連忙拱手道:“在園公說得是,咱們做臣子的理當為陛下分憂,但此事幹係巨大,須得陛下乾綱獨斷……”


    此人倒是個真小人,是人都敢腆著臉叫別號,劉廷璣心思重重,也沒空跟他一般見識,不等他說完便擦身而過,大踏步向宣德樓的方向去了。


    楚巨才臉上有點掛不住,臉色紅了一半又白了一半,湯尚任看得有趣,低聲對楊瓚道:“我還以為臉皮這麽厚看不出臉紅,真乃奇景。”


    這湯尚任也是舊黨人物,內閣排名還在楚巨才之前,但楚巨才仗著自己是首輔古斯通的弟子,自以為舊黨中堅,很讓湯尚任看不順眼。


    狗咬狗的笑話卻是不能隨便笑的,楊瓚神色不動地躬了躬身,又伸手一引,讓湯尚任先走,自己落後半步,循著劉廷璣的前路而行。


    沒走出多遠,身後傳來“哐”一聲巨響,楊瓚皺了皺眉,並沒有迴頭,而是仰首望向光影交錯、雲來雲往的天空。


    可惜了定窯的茶盞。


    ===


    皇帝正在宣德樓內寫字。


    楊瓚偏愛歐陽詢的楷書,皇帝卻最喜趙孟頫,一筆字頗得趙子昂七分風韻。可惜他最心愛的小兒子在書法上沒什麽天賦,三歲練字,到如今也隻學到趙氏皮毛。


    韓福進來傳話時,皇帝臨摹趙孟頫的《道德經》正寫到關鍵之處:“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皇帝今天狀態好,下筆如有神助,堪稱字字珠璣。不但書法有所進益,思想上也若有所悟。


    他想著,這段話的意思是:“天生萬物都有其道理,如果天下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則萬事萬物都會各安其所,就連馬匹的糞便也隻會拉到合適的地方。如果天下人不懂得這個道理,沒有規矩,人們就隻會互相爭鬥,萬事萬物都會流離失所,連懷孕的母馬都找不到地方生小馬,隻能生到戰場上……”


    而這個道理是什麽呢?皇帝看著筆端流瀉而出的:“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想著,天下人最大的禍端就是“不知足”,最大的過錯是“貪欲”。所以世間的真理就是:“如果天下人都能夠知足,沒有得失心,那麽,就再不會有爭端,萬世太平之業可期矣。”


    皇帝想到這裏,覺得自己時刻不忘治國之道,真是一位敬業的君主,不禁擱下筆,得意地笑了笑。


    他拎起那張墨跡淋漓的紙誌得意滿地看了半天,決定讓人裱好了掛起來,以紀念今天的頓悟。


    “來人呀。”


    聲尚未落,暖閣的簾子被打起來,韓福弓著身子鑽進來。


    “怎麽是你這老狗?”皇帝笑道:“腰還疼不疼?朕不是放了你一天假嗎?”


    “老奴謝陛下關心,都是老毛病了,死不了。”韓福顫巍巍地俯了俯身子,雖然他已經快彎成個球了,從皇帝的角度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是行禮還是就點了點頭。


    “陛下,”韓福接著道:“老奴過來的路上遇到了內閣諸位大人,觀他們的腳程,這時分應該在宣德樓外求見了。”


    “哦,”皇帝今兒高興,也想著把剛才悟到的至理和大臣們擺談擺談,一揮手便道:“你去,把他們都叫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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