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瓚的擔心似乎有些多餘,等待會試放榜的半個月內沒有任何大事發生,不,或許有一樁。


    在貢院封門前被抓走的原會試主考、大學士周燮經過三法司會審,定下了貪汙、怠職、陷害同僚……等數十樁罪行,周燮本人被聖旨恩賜自盡,家產沒入官中,族中男丁發至北疆軍中效力,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奴。


    周燮官拜禮部尚書已逾十年,為內閣五輔相之一,是端朝開國以來因罪下獄的級別最高的官員,天下為之震動。


    也有人說,三法司議定的不過是欲加之罪,周相唯一的罪過就是他出身革新派,曾經是老睿王變法的堅定支持者,守舊派秋後算賬,有殺錯沒遺漏。


    睿王妃病重,這一代的睿王告假已逾三個月,在此案中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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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春天的綠意已經染遍了整座北郢城,每場春雨過後,牆角和石板間的野草便長高一截,每條小巷深處的槐花已經開至最盛,風中滿是甜甜的槐花香氣和令人防不勝防的柳絮。


    就在這樣的好時光裏,禮部放榜了。


    在會試的正式榜單張貼出來之前,早就有那等專門吃喜錢的小吏提前收到消息,糾結城中的潑皮組成報喜小隊,一個個打扮得五顏六色,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地滿城尋著上榜的舉子報信。


    這一天,城中所有參加了會試的士子都在坐立不安,有的毫不掩飾自己的急切,天還沒亮便起床,時不時朝大門外張望;有的貌似鎮定地與人聊天,卻經常答非所問,好在與他交談那位同樣神不守舍,兩個人居然牛頭不對馬嘴地講了半天。


    相比之下,戶部楊侍郎府的上下人等便顯得大氣許多,不但主母楊穆氏指揮若定,下人們也是該幹什麽幹什麽,絲毫不被會試放榜擾亂了節奏。若有新來的仆役稍顯緊張,老人們就會鄙夷地斥道:“沒出息,府裏又不是頭一次出貴人,當年咱們老爺可是一甲探花郎出身,什麽沒見過!”


    是啊,探花郎,殿試的一甲第三名,能夠與狀元、榜眼一起簪花披紅地從皇城的正門而出,行走在隻有皇帝能踩踏的禦街之上,接受萬千民眾的歡唿和景仰……天下讀書人的野望,他們在最美的夢裏能想到的最風光的場景也不過如此。


    楊無端微微抬起眼睫,偷看了對麵的楊瓚一眼,心想,少年探花,俊美無鑄,楊瓚當年怕是比狀元榜眼都更風光。可是風光過後呢?他是經曆了多少才會變成如今的冰封樣子?還有丁新語,丁狀元何嚐不是士林偶像,但她每次見著他,都覺得他比上一次更像一個官而不是一個人,明明他們初次相遇的時候,他還有明朗的笑聲……


    “啪,”楊瓚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別開臉端起一旁的茶盞啜了一口,淡淡地道:“你輸了。”


    又輸了?楊無端定睛看向棋盤,楊瓚那一字落下,黑子將白子整條大龍截殺,不用數子也能看出她輸得徹底。


    “本來就是一手臭棋,還走神。”楊瓚今天心情似乎不錯,口氣裏並沒有怒意,閑閑地道:“再來。”


    還下啊,都輸了七局了……楊無端嘴巴發苦,又不敢拒絕,隻得老老實實地一顆顆撿棋子。


    今天是楊瓚難得休沐的假期,二叔沒有趁此機會與二嬸來個二人世界,反而將楊無端拎到園子裏下起了圍棋。


    考中稟生以後,別的秀才拿著府學的津貼各地遊學,比如張環這樣的有錢人幹脆連津貼都沒來領過,楊無端則不敢那麽浪費時間。她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是基礎差,所以在府學認真學了四年,可以驕傲地說一堂課都沒逃過。


    府學的課程除了主講四書五經和八股文,便是“君子六藝”的“禮、樂、射、禦、書、數”--好吧,羅嗦一堆是為了說明,她就沒有學過圍棋啊啊啊啊!


    圍棋是易學難精的東西,楊無端也就停留在知道規則的入門階段,楊瓚則明顯是位高手高手高高手,所以她被虐得很慘,真是哭都沒地兒哭……


    京城居大不易,侍郎府的後花園比之當初寧府的花園其實大不了多少,他們下棋的地方亦是一座石亭,亭畔有一小池水,水邊是一株三色桃花,白的、粉的、紅的花瓣同一時間綻放,雖然不符合楊無端的美學,但勝在熱鬧。


    她又分神想了下,留園鏡湖旁的桃花應該都開了吧……


    “哎呀!”一顆黑子砸在她的腦門兒上彈開,楊無端疼得齜牙裂嘴,捂著頭委屈地看過去,楊瓚拈著另一顆棋子,若無其事地道:“還不快撿迴來?”


    嗚嗚嗚,二叔是壞人!楊無端敢怒不敢言地出了石亭,貓著腰在花木草叢中扒拉,就差沒有“喵喵”地叫兩聲了。


    那麽一顆小小的黑玉棋子兒,能找迴來的機率太低,不過對著二叔更可怕,楊無端覺得能耽誤一會兒是一會兒。為了裝得賣力一些,她也不管什麽形象,撩起青衫下擺紮在腰帶上,四肢著地鑽進了一叢芍藥花裏。


    楊瓚在亭子裏遠遠看著,先還隻是微笑,漸漸地越笑越厲害,等楊無端真的開始邊爬邊“喵喵”亂叫,他笑得渾身發軟,手裏的棋子兒直接撒了一地。


    “別跟那兒鬧了,像什麽樣子!”他強忍住笑,板起臉道:“不用你下棋了,迴來。”


    楊無端大大地鬆了口氣,暗中得意地一笑,她摸索出一整套對付這位二叔的辦法,中心思想就是:裝傻逗樂。楊瓚的壞脾氣和冷性子大約是常年心理負擔太重造成的,沒事兒逗他樂一樂,他開心了她的日子才能好過。


    她笑嘻嘻地跑迴亭子裏坐著,剛在花叢中鑽進鑽出,頭發亂蓬蓬的,臉側還沾著一點粉色的桃花瓣,映著她膩白的皮膚,倒像是羊肌玉盤上的一抹調色,楊瓚瞧得怔了一怔。


    他埋頭喝茶,將這一瞬間的怔愣掩飾過去,慢條斯理地道:“還有心情胡鬧,看來你對會試的名次很有信心。”


    直接說名次,根本不考慮她不上榜的可能性,楊無端微笑,輕鬆地道:“二叔對侄兒也沒少信心。”


    被她說中心事,楊瓚幹咳了一聲,瞪著她又道:“今次若考不中會元,在殿試前就給我老實待在家裏,哪兒都不準去。”


    “還來?”楊無端愁眉苦臉地道:“二叔,我都跟家裏宅半個月了,京城長什麽樣我到今天還沒好好逛過呢!放寬到前三名?”


    “不行。”楊瓚斷然拒絕,又拿那種讓楊無端暗自警惕的複雜目光審視她,冷冷地道:“等中了進士,有你逛的時候。”


    他的表情恢複冷淡,楊無端不敢再多說,隻在心裏奇怪:楊瓚到底為什麽非要把她關在家裏?


    ===


    戶部管著天下錢糧,從古至今做什麽事都要錢,所以戶部衙門在六部中最為繁忙,楊瓚雖然放假,上門來拜訪的人卻絡繹不絕。丫鬟來園子裏請了幾迴,似乎這次的客人推脫不掉,楊瓚隻得更衣到前院見客。


    楊瓚走後,楊無端一個人愈發無聊,楊府的這個小園子她足足逛了半個月,可以說每個犄角旮旯都熟悉,實在沒有再賞玩的興致。


    可是又沒有其它事可做……太陽慢吞吞地在東邊爬啊爬,這一天還很長很長,她卻已經無聊得想迴房睡覺了。


    她趴在冰涼的圍棋盤上,用指尖寫了兩個字:會元。


    哪有那麽容易的,她苦笑,地區的高考狀元和全國的高考狀元是兩迴事,她再有自信也不敢保證自己能脫穎而出,何況是第一名。


    她歎了口氣,她不表現出來不代表她沒有壓力,怕三年後再考被識破身份的壓力,怕被張環這樣的對頭嘲笑的壓力,怕遠在他方的寧鬱擔憂的壓力,怕楊瓚失望的壓力……這些壓力沉得她的肩膀都快挺不直了。


    挺不直也得拚命挺著,她想,這還隻是剛開始,以後當官壓力隻會更大,或許她也會變成丁新語或者楊瓚那樣的冰心人……


    “哎喲!”楊無端正想得出神,又是一顆小石子兒砸到她腦門上,好死不死是同一個地方,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又氣又急地:“沒完了啊,我又做錯什麽了?”


    眼前卻沒有楊瓚的身影,她眨了眨掛著淚珠的睫毛,愕然轉頭四顧,石亭中、水池邊、桃樹下……整個園子裏除了她並沒有旁人。


    “咻!”破空聲響,又一顆小石子照準了飛過來,這次楊無端疾閃,總算險之又險地避過。


    她循著石子飛行的軌道轉身走了幾步,卻是花園一人多高的圍牆根下,牆頭上露出一棵老槐樹的半邊掛滿槐花的樹冠。


    她站定了盯著那棵槐樹看,果然,樹冠很快劇烈地顫動起來,細碎的槐花瓣像下雪似地撲撒,落了她滿頭滿臉。


    樹冠裏探出一張熟悉的臉,興高采烈地衝她使勁揮手:“楊兄弟!好久不見!”


    “哎呀 ̄”楊無端眯了眯眼,雙手抱在胸前,慢吞吞地道:“這不是雕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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