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有時不是我的舊情人, 不要再提這種可笑的事情。”齊瑤麵無表情地道,“我從來就沒有情人。”


    她隻有自己。那個酒肆青年也不是她的情人,和他在一起隻不過是厭煩了其他男人的騷擾。


    她的想法很簡單, 那就是活得久一點,活得好一點。盛開在暖房裏的牡丹會被人精心嗬護,野地裏的雛菊卻隻能受人摧殘。


    許落紙認真地審視齊瑤, 他還從未有過象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打量過這個女人。從一開始的砰然心動, 到後來的心痛乃至瘋狂, 他覺得那都不是自己, 或者隻是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還好, 他並沒有沉溺在瘋狂裏越陷越深, 在經曆了這一切後, 他終於冷靜下來。受到屈辱和背叛的隻是他的軀殼,真正的自己象從前那樣掩藏到軀殼之後,象一個旁觀者一般去觀察一個人,看待一些事。


    視角發生了變化, 許多事看起來也就不同了。


    他徹底放鬆下來, 眉目如畫:“那真是太可惜了。其實我可以是一個很好的情人,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和你是同一類人。”


    齊瑤不置可否, 漠然道:“有什麽話可以直說。”


    許落紙打開折扇, 手指徐徐拂過扇麵, 便將剛才那個不小心滴上去的墨跡抹去。


    “我想我們可以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合作了。”


    ……


    楚諾在一隻無影獸的斷螯下找到了佘鳴玉。戰鬥開始後沒多久,她就一直沒再見到過佘鳴玉, 直到現在。


    這可憐的女子先是莫名其妙地到了魔靈界, 先後經曆了迫嫁、喪母、被拋棄的遭遇, 現在全身骨骼碎裂, 不省人事,真是慘得不能再慘。好在有荊有時這樣的天才丹師在,哪怕一心求死都不太容易。


    隻是兩枚丹藥的事情,佘鳴玉的傷勢便開始有了明顯好轉,人也很快清醒。但畢竟是極為嚴重的內傷,想要徹底恢複還需要一段時間。


    楚諾並不擔心佘鳴玉的傷勢,或者說,她對荊有時有絕對的信心。她擔心的是佘鳴玉此時的狀態。


    按理說佘鳴玉是個極其脆弱的女孩,但她醒來後,並沒有任何恐懼、不安或者痛苦的表現。她一句話都不說,神情木然地看著有時村的煉氣後生們處理慘不忍睹的戰場。


    她曾經極為羞澀,連和楚諾說一句話都會臉紅。可是現在,當一名粗心的後生不小心碰到她的肢體時,她沒有一絲反應,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那後生嚇得臉色蒼白,一連串地道歉,她隻是木然地看了那後生一眼,目光裏完全沒有焦距。


    “可憐。”尚汐在楚諾身旁歎了口氣,“這樣漂亮柔弱的女人,本應是被男人嗬護的。”


    他挺了挺胸膛,好象他就是那種可以托付的男人。


    楚諾搖了搖頭:“如果一直期盼被強者保護,最終的結果就是變成食物。羊羔在狼群裏是不會被保護的,而是被吃掉。”


    尚汐撓了撓頭,茫然地道:“小荊又不是狼,我更加不是。”


    楚諾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開。


    戰場清理完畢後,地龜繼續向南行。


    無影獸群背後的魔族指揮者始終沒有出現。三人覺得魔族之所以沒有出現,要麽是沒有把握輕易擊殺他們,要麽就是有更強的後手在等著他們。


    楚諾更偏向於前者。


    “為什麽?”尚汐不解地問。


    “因為沒有必要損失更多來對付我們。但若不動用更強的手段,又很難擊殺我們。”


    尚汐爭辯道:“他們連無影獸群這樣強大的戰力都動用了,如果就此放棄,豈不是無功而返?……不對,不是無功而返,整個無影獸群都全軍覆沒了,他們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割了塊肉出去。”


    楚諾道:“的確是白白割肉,但不是因為我們。無影獸群本來就不是針對我們,而是針對宗馳的。現在宗馳跑了,如果他們還有後手,應該會把力量用在宗馳身上。”


    尚汐揚起眉毛:“你真的認為他們的目標是宗馳?難道我、小荊、或者小馮不值得他們大動幹戈來對付?”


    楚諾點頭:“我不關心幾位道友的身家背景,我隻知道,至少這次魔族不是針對你們。宗馳逃走前,幾隻最強大的無影獸包圍了他,但並沒有出手殺他。我想他們要的是活的宗馳,我們撞進來隻是湊巧。隻是不知他們要宗馳做什麽?為什麽宗馳對他們來說這般重要?”


    她親身經曆數次毀滅性的大戰,戰鬥經驗比尚汐、荊有時這些世家子弟要豐富的多,對於和戰事相關事情的判斷已經接近本能。當時情況極度危機,荊有時幾人根本無暇注意無影獸群對宗馳的古怪舉動,但她還是一眼就看清了無影獸群的意圖。


    尚汐突然有種挫敗的感覺,心想戰力已經不如這女人了,也就是家世背景可以顯擺顯擺,哪知道人家說“不關心”,這還怎麽搞?


    “那為什麽要偷襲我們?”一直沒有說話的荊有時問道。


    “不是偷襲,是攔截。”楚諾道,“阻止我們與宗馳會合。隻是他們低估了我們的力量,被我們滅了獸群。”


    “有些不對。”尚汐沉吟道,“宗馳過來找我們時,那些無影獸並沒有全力追擊,更象是故意攆著宗馳來和我們會合。可如果是將我們和宗馳一鍋端的打算,為什麽開始的時候要分出兵力來對付我們?為什麽不集中兵力一網打盡?那樣的話,在銀魅覺醒前我們可能就已經被幹掉了。”


    楚諾和荊有時都沉默下來,現在想來,當時的情況的確有點象是無影獸群把宗馳趕過來的。如果真是這樣,這魔族指揮者的想法,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尚汐喃喃地道,“我竟然覺得這個魔族指揮者,象是故意用我們來消磨這支無影獸群。他當然不會關心我們的死活,他想要的結果就是消耗,要麽消耗掉我們,要麽消耗掉無影獸,最好是同歸於盡?”


    楚諾和荊有時都沉默下來,半晌後荊有時道:“你的確是想多了。”


    哪個主將會想要自己的兵死多一點?隻聽說過錢多燒手想花掉一些的,沒聽說過兵多煩心想幹掉一點的。


    無論如何,不管魔族是否會再次出手,讓地龜繼續南行總歸是目前最安全的方案。南麵的妖獸和魔魂獸等級低,羊腸穀的出口也在南麵,萬一遇上魔族,一旦不敵至少可以逃得快一些。


    三人各自迴自己的石室養傷調息。約摸一個多時辰後,地龜突然停了下來。


    楚諾心想難道自己料錯了,魔族真的對他們再次出手了?躍出石室時發現荊有時和尚汐也在池塘邊,也是一臉懵逼的樣子。


    “我沒讓地龜停下,是它自己停下的。”荊有時無辜地道,但語氣馬上變得有些鄭重,“它好象有些悲傷。”


    這句話楚諾聽來不覺得什麽,但是尚汐卻是吃了一驚:“究竟出了什麽事?”


    荊有時苦笑:“出去看看便知。”


    兩人同時踏空而起,尚汐拔出了大澤劍,荊有時取出一枚法丹握在掌心,如臨大敵。


    凝晶獸察覺到楚諾的不解,在靈識中解釋道:“這地龜應該是上古時期的奴獸的後代。奴獸生於天地,與天地合道,生性淡漠,極少喜怒哀樂。之前你們與無影獸戰鬥,這地龜並沒有驚慌恐懼便是這個原因。此時悲傷,極不尋常。”


    三人來到有時村結界外,隻見地龜高高仰起頭,發出一道低沉悠長的聲音,象是在歎息,又象是在悲鳴。


    順著它的目光望去,一隻身形大過它數倍的巨龜,身體傾斜匍匐在地上,四足大部分已經深陷地底,與地麵融為一體。它的腦袋無力地耷拉著,眼神極為暗淡。


    那隻巨龜的腹部有清泉汩汩流出,浸潤了周圍一大片空地,在月光下象是黑色發亮的血泊。


    荊有時望著那一大片濕地,歎息道:“水對於神獸來說就是他們的血液,如果那隻地龜連儲水的能力都喪失了,那便是真的臨近死亡。我們的地龜感知到了同類死亡的氣息,才會因悲傷而止步。”


    “是宗馳的地龜神獸。”尚汐朝四周望了望,道,“這裏魔氣彌漫,附近有戰鬥過的痕跡。”


    荊有時憂心忡忡地道:“我記得宗馳的鎮子有鎮民千人,不知那些凡人現在如何了。”


    三人朝巨龜背上望去。


    那是個不小的鎮子,昔日的繁華熱鬧,如今已被荒涼冷寂取代。雖然巨龜重傷將死,卻不象是經過戰鬥的樣子,鎮子依然完好無損。隻是街道上空無一人,屋舍房門緊閉,沒有一絲人聲,偶有幾聲不安的犬吠,吠聲中充滿焦躁和恐懼。


    荊有時放開感知朝鎮子探去,片刻後麵色複雜地道:“大部分鎮民都活著,隻是都躲在屋子不敢出來。”


    也難怪,那地龜虛弱得難以維持結界,結界一破,外界冰冷的空氣將立刻入侵到鎮子裏,不出一個時辰,鎮子裏的老弱婦孺都會被凍死。這種情況下,還有誰敢在外麵遊蕩,隻怕都嚇得躲在家中等死。


    “去鎮子裏看看情況,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凍死在這裏。”


    “怎麽進去?”尚汐反問道,“若是地龜完好,我們還可以撕開結界進去,地龜會自行修複結界。可如今看它這樣子,能維持這稀薄的結界已經很不容易,若是強行撕開,隻怕這結界會就此崩潰,那裏麵的人就危險了。”


    荊有時默然,他踟躕不下的就是這個情況。


    “我來吧。”楚諾說罷,便朝那巨龜飛去。


    “你來?你怎麽來?”尚汐喊了聲,急急跟上,“我說楚妹子,楚仙姑!這可是一隻奄奄一息的地龜神獸!把結界撕開誰不會,關鍵是撕開了還得給補上,要不這結界就完了,那裏麵可是一千條人命,你還是……”


    他話沒說完就說不下去了,楚諾已經飛到地龜跟前,直接將雙手按到結界上。隨著她的雙手朝兩邊分開,結界上出現了一條一人來高、豎目形狀的裂縫。


    尚汐倒吸了一口涼氣:“你還真撕?”


    楚諾看到結界上越來越暗淡稀薄的靈氣脈絡,知道巨龜堅持不了多久,冷冷地瞥了尚汐一眼,道:“進去。”


    尚汐被她冰涼的眸子一瞥,微微有些發怔,訥訥地道:“妹子你別這樣看我,看得我兩腿發酥,走不動了。”


    楚諾差點沒氣笑,眼皮抬了抬,道:“趕快進去,即便我能將這個窟窿補好,巨龜也撐不了多久。”


    話音剛落,荊有時淡青色的身影已經越過她與尚汐,掠進結界裏。


    尚汐趕緊跟著鑽了進去,到底是有些好奇,又迴頭去看楚諾。這一看,便呆住了。


    隻見那道裂縫不但沒有崩潰,反而隨著楚諾雙手合攏而合攏,最後融在一起,仿佛從來沒被撕開過。又見楚諾雙手攪動,最後兩手三根手指捏住虛空,然後向兩邊一拉,這動作……是在結界上打了個蝴蝶結?


    “你怎麽做到的?”尚汐瞪大眼睛問。


    “縫起來的。”


    尚汐豎起了大拇指,不再說什麽。窺探修士的秘術是忌諱的,既然楚諾不想說,那他也不便追問。


    其實楚諾說的倒是實話,剛才她的確是將結界上的靈氣脈絡又縫合了迴去,隻不過別的修士無法修煉《煉光聚氣訣》,看不到那些脈絡,也就看不到她的手段罷了。


    三人很快便到了地龜的中心地帶,一個比有時村地龜池塘大數倍的地方,象一個小型湖泊。


    每隻神獸的中心地帶都有這樣一個水域,那是神獸的“心髒”。神獸自身會吸收空氣裏和地底的水分,住在神獸身上的凡人,有機會也會往神獸的心髒中注水補充。這個水域中的水越幹淨充足,神獸的生氣便越是旺盛。


    而現在,這個小湖已經幾乎幹涸,露出湖底的淤泥。


    和有時村一樣,宗馳的鎮子也飼養靈禽,並且是稀少的朱鶴。朱鶴的羽毛是飛行法器的極好原料,血液可以製藥,也可以製成昂貴的符汁,或是加強法器靈力的藥水。但現在,這些美麗的靈禽已經變成幹癟的屍體,密密麻麻散落在幹涸的湖泊上,象是噴灑出去的血跡。


    和有時村一樣,這裏也種植靈草靈植,湖邊有大片的靈田。現在田地裏卻連一根幹稻草都見不到,隻有大片的灰燼,仿佛被燒過,卻沒有一點焦味。


    荊有時慢慢握起了拳頭,嘴抿得很緊,太陽穴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楚諾詫異地看向他,在她眼中,荊有時一直都是好好先生謙謙君子,何曾見他有過這般憤怒的樣子。


    荊有時深吸了口氣,稍稍平定了一些情緒,朝楚諾解釋道:“這些靈禽、靈植都是被吸幹靈氣而死,包括這隻巨龜,也是因為被吸取了過多的生機,而徹底斷絕了繼續生存下去的可能。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個鎮子裏所有的煉氣修士都已經死了,也是一樣被吸幹了所有的靈氣和生機!”


    “宗馳那個畜生!”尚汐黑著臉罵了一句,“這是他的神獸,他的鎮子,竟然做出這種令人不齒之事!”


    楚諾麵色平靜,她親身經曆過許多更殘忍的事,並沒有因為眼前的景象產生心緒上的波動。


    她望向湖底,那些死了的朱鶴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她又將感知推向大片的靈田,以及鎮子的地底,隻感知到了極其稀微的靈氣。看來是一種特殊的法術提取了靈禽和地龜的靈氣和生機,造成了他們的死亡。


    “你們怎麽肯定是宗馳做的?他還沒結丹,如何有這樣的能力?”她問。這種瞬間吸幹大量靈氣和生機的法術,很殘忍,但也很神奇。在仙元大陸,隻有結丹以上的邪修才能做到。


    “他自己當然沒有這樣的能力,但契約地圖可以。”荊有時道,“很久以前人族就發現,如果將契約地圖毀去,那麽與之有聯係的所有靈物身上的靈氣和大部分生機,都會匯聚到契主身上。”


    楚諾眉梢一跳,問道:“被吸幹靈氣和生機的也包括守護仙人?”


    “當然不包括。”尚汐道,“發現這個秘密後,人族有過一次大規模的契約地圖改造,使之遭到毀損後不會影響其他守護仙人。但神獸和神獸身上的靈物,包括那些暫時無法簽訂契盟的煉氣修士,還是無法避免。可是作為契主,誰會喪心病狂到讓自己的神獸和仙人苗子為自己陪葬?”


    荊有時接口道:“在我們魔靈界,神獸是人族的根本。若是契主讓自己的神獸隕落,不但自己會聲名狼藉,連家族都會因此蒙羞。”


    這時三人心念微動,同時轉過身去。


    這個鎮子的屋舍排列極為整齊,屋舍、街道皆圍繞中心小湖而建,有八條寬闊筆直的主幹道,始於湖岸,終於龜背邊緣。如果從高空俯瞰,整個鎮子就象一張巨大的蛛網。楚諾他們站在幹涸的湖邊,一轉身,視線便能通過其中一條主幹道一路望到鎮子盡頭。


    現在,在這條主幹道上,從最鄰近湖邊的一間屋舍中傳來開門聲,接著是一道蒼老顫抖的聲音:“您說得沒有錯,所有的煉氣後生們……全都已經死了,現在這個鎮子裏就隻剩下我們這些半死不活的凡人。”


    說話的是一名灰袍老人。自他說出這句話後,自他附近的屋舍裏,陸陸續續有人打開了門,許多衣著各色的男女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來到老人的身後。


    所有的人都朝著楚諾三人跪拜了下去。


    “小老兒姓朝,街坊鄰居都叫我朝爺。我是這裏的鎮長。”灰袍老人道。


    荊有時伸出雙手,對那老人虛抬了一下,道:“不必跪拜,都起來吧,起來才好說話。”


    那些人卻是不理,反而把肩頭縮的更緊,神色更是敬畏。


    尚汐忽問道:“宗馳那個畜生呢?”


    老人似乎被尚汐的喝問聲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低著頭道:“契主他老人家遇險,與魔族強敵大戰後不知所蹤。”


    或許是尚汐那句“畜生”讓他心底不安,他咽了口口水,道:“敵人強大無匹,那些後生們無法為契主出力,為契主而死也是應該的。”


    人群先是寂靜無聲,片刻後有人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來。


    荊有時不知說什麽好,臉上流露出難過的神情。不知從何時開始,魔靈界裏凡人的生命變得極其卑微。在許多城鎮裏,凡人隻是修仙者的“牲口”,為修仙者提供修行所需的願力,所謂“守護仙人”,很多時候不過是一個字麵上的頭銜而已。


    不過他沒有時間感歎這些,現在有一個更殘酷的問題在等著他。


    他看住朝爺,語氣艱澀地問道:“時間不多,再有小半個時辰這結界就崩塌了。你們有什麽打算?有時村地方小,勉強可以讓你們擠進去暫避災禍。隻是你鎮裏一千來人,光告知所有村民就要花去小半個時辰,更別說轉移這一千來人,少說也要數個時辰。現在已是淩晨,正是最寒冷的時候,結界一旦崩塌,後果難料。”


    人群的哭聲突然大起來,朝爺身邊的一名老婦人哭道:“如今還能有什麽打算呢,我們原本就是在等死啊。”


    朝爺老淚縱橫,拍了拍老婦的肩以示安慰,定了定神,朝楚諾幾人道:“仙人們到來之前,我等就已經商量定了。象我等這般與魔族有過接觸的鎮子,本當被遺棄,自生自滅。若是有仙人路過此處,我等不奢求什麽,隻求幾位仙人在鎮子裏走一圈,若看中哪家孩童資質好的,能帶走幾個便帶走幾個吧。”


    朝爺說完便朝著荊有時磕下頭去,身後眾人無不放聲大哭,跟著連連磕頭。


    更多的人從自家的門後走出來,朝三名修士跪下磕頭,泣不成聲。許多人拖著子女想要擠到人群前麵,還有不少婦人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腳步蹣跚的幼童。那種既希望自己的兒女被仙人看中救走,又無法割舍的情狀,讓不忍目睹。


    楚諾以心聲問尚汐道:“為何朝爺說與魔族有過接觸的鎮子,本當被遺棄?”


    尚汐歎了口氣答道:“這是魔靈界的老規矩了。以前有過先例,有凡人被魔氣汙蝕,不但不能提供正常的願力,還會影響守護仙人的修行,使其入魔。雖然凡人受汙蝕的概率不大,但這種汙蝕會傳染,村中隻要有一人中招,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中招,最嚴重的情況是最終導致神獸入魔。”


    他瞥了荊有時一眼,又道:“若是遇到別的守護仙人,隻怕這些鎮民想要送走幾個孩童都是奢望。象這種鎮子裏的凡人,沒有仙人會想要冒險接手,魔靈界的規矩也不允許,若是被發現,這些凡人依然會被遺棄掉,收留這些凡人的仙人也會受到懲罰。”


    “懲罰又如何?”荊有時的雙眼有些泛紅,“有時村裏的村民,大多數都是從魔族侵襲中逃出來的。不讓這些凡人被魔氣汙蝕不難,不過是多花些靈藥煉製抗魔的丹藥而已。我隻恨無法將這些人全數接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在這裏。”


    尚汐嘟囔道:“我又沒說不同意你收留他們,現在的情況緊急,你準備帶哪些孩子走?帶走了有靈根的孩子,另外那些沒有靈根的孩子怎麽辦?難道他們就不可憐?”


    “孩童全數帶走!正在哺乳的母親也全數帶走。”


    “能全數帶走當然最好,可是時間呢?怎麽才能騰出足夠的時間來?”


    楚諾想了想,道:“這裏的孩童大約有三百多名,加上母親有四百人了。我們三人各自用飛行法器把他們帶過去,一趟能帶十人上下,這樣就要四十來趟來迴。我們身上靈氣已盡,繼續消耗生機勉強施法,不知道能否支持四十個來迴。烈妖和雙牙燃燒血液可以提升飛行法器中的溫度,不過它們已經重傷,頂多支持二十個來迴的時間。這樣算起來,就算我們能將四百人全數轉移,因轉移途中過度寒冷最終被凍死的,隻怕有半數之多。”


    這些話三人都是通過靈識交流,隻用了一瞬的時間。最後覺得無萬全之法,唯有盡力而為了。


    隻是真正開始轉移那些孩童的時候,三人的心情都跌到了穀底。


    鎮民們雖然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得救,卻也知道已是生離死別的時間。一時間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充斥了整個鎮子,家人們抱在一起便很難分開,年齡大一些已經懂事的孩子更是不願離開父母自己獨活。


    楚諾看著眼前這幕人間煉獄,一向平穩的心緒也終於煩亂起來。


    忽聞靈識中凝晶獸的聲音:“其實……或許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下全鎮的人。”


    “什麽辦法?”楚諾立刻問道。


    “上古時期的奴獸,若是發生意外未能壽終正寢,會想辦法與另外一頭鮮活的同類融為一體。這樣雖然自己失去了行動力,但至少神魂能存活下來。這裏的神獸既然是上古奴獸的後代,本質上是同一種物種,應該也繼承了上古奴獸的這項合體的本事。”


    楚諾不解道:“那最多就是這頭巨龜的神識可以寄居在有時村地龜身上,這和救鎮民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啊。因為融體的結果是兩頭奴獸合並為一體,那頭即將死去的奴獸身上的一切,都會成為另一頭奴獸身上多出來的一部分。也就是說,這頭巨龜的身體若是能融入有時村地龜,有時村地龜的體積會變成兩隻地龜的總和,巨龜身上的鎮子也會成為有時村的一部分。”


    竟然有這麽神奇的事?楚諾無法想象那將是怎麽一種情況,問道:“為何不曾在這裏的書籍或古籍中看到神獸合體的事?若神獸真能合體,荊道友他們也不會這般一籌莫展。”


    靈識裏想起藍雀不屑的聲音:“那是因為時隔萬年,與奴獸溝通的方法早就失傳。奴獸合體後,主體奴獸可以輕易把合體奴獸的神魂吞掉,除非主體奴獸的主人立誓保證合體奴獸神魂的安全,否則奴獸是不會進行合體的。所以說,要讓奴獸合體,必須能夠和奴獸溝通,不能溝通,就不會有合體發生。”


    “上古奴獸都這麽輕信他人麽?立了誓難道不能反悔?”


    “奴獸乃天地之子,某種程度上說,它們是與天地合道的,因此才能化土化雲。修士若與它們立誓,就是與天地立誓,如若反悔,於天道不容。”


    楚諾雙眼漸漸明亮起來,問道:“你們既然這麽說,想必還記得如何與奴獸溝通?”


    藍雀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飛到了帝屋枝頭:“老滑頭,還不快給主人她老人家說說。”


    凝晶獸抬頭看了看,翻了個白眼道:“溝通奴獸需要一個媒介。契約地圖便是一鍾媒介,但畢竟是殘破的上古法寶煉製,靈力不夠。萬年前,最常用的媒介還有許多,帝屋便是其中一種。除了帝屋,還需要在樹下刻畫一個符陣,可惜時隔太久,這個符陣我記得不太清。”


    “老滑頭,你哪兒是記不清,你是壓根搞不明白那個繁複高深符陣吧。”藍雀尖聲大笑,“要說陣法,上古時期那幫老朋友裏,誰能比得過你們最偉大的鯤鵬魔獸!哈哈哈!”


    空中出現一隻虛幻的大手,一巴掌把藍雀從枝頭扇到了樹下。


    “那還叫喚什麽!趕快畫陣啊!”楚諾的聲音如雷鳴般響起。


    藍雀打了個激靈,一骨碌爬起來,咕噥道:“這不先熱熱身麽……”


    說到這裏伸出翅膀,學著楚諾的樣,一巴掌拍飛了一柄正將自己埋進土裏的符劍,又學著楚諾的語氣道:“還吃什麽土!趕快聽老子指揮刻畫符陣啊!”


    這時第一批孩童已經登上了楚諾三人各自的飛行法器。


    神獸合體的事還沒有把握,楚諾暫時還不敢透露,更不敢耽擱轉移孩童的事。她在三架飛行法器上各放了一頭烈妖,烈妖燃血,火焰從身上升騰而起,飛舟裏的溫度上升,雖然不至於溫暖如春,但也不覺得太寒冷,凡人在舟裏可以安然無恙。


    待到第三個來迴時,符陣終於在一鳥一劍的罵罵咧咧聲中刻畫完畢。


    “老滑頭!”藍雀叫道,“你是地屬性,地龜天生親近你,你來發動這符陣!”


    凝晶獸繞著符陣走了一圈,將一隻前爪按在陣樞上,口中發出一連串的古怪音節。隨著音節一個一個發出,它的雙眸逐漸變成了翠綠色。


    沒有任何動靜。


    藍雀搖了搖頭:“不過是沉睡萬年,就虛成了這樣,連個符陣都點不亮。”


    “你不虛,你來。”凝晶獸眼眸更綠,懊惱地瞪著藍雀道。


    “我來就我來。”藍雀將翅膀搭在了凝晶獸的肩上,“老子幫你一把。”


    隻轉瞬功夫,藍雀全身便變成了瑰紅色,頭頂的冠羽豎得筆直,喘著氣罵道:“老滑頭你倒是使把勁兒啊!看你虛的!老子幫你都不成!你還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啊?”


    楚諾暗暗皺眉,飛舟才行了三個來迴,第一批烈妖已經出現難以維持舟內溫度的跡象,她不得不換了一批烈妖。或許是淩晨陰煞之氣更為濃鬱的關係,烈妖的耐久力比她預計的糟糕許多。如果凝晶獸與藍雀的計劃失敗,莫說救全鎮人,連搭救半數孩童都做不到。


    凝晶獸全身的雜毛都炸開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我x!”


    就在這時,兩獸腳下的符陣亮了起來,星星點點如白色螢火蟲般的光點向帝屋的樹幹聚攏,又通過帝屋的樹幹湧向枝葉,象閃著熒光的水蒸氣般向空中蒸騰。


    是靈氣!楚諾的靈識探向那無數光點,更加確定帝屋可以製造靈氣。隻可惜帝屋的實體目前隻是一株小樹苗,產生的靈氣太少,平日裏她都不敢隨意取用,怕影響小苗的生長。


    不斷蒸騰的光點匯入楚諾的經脈。雖然這些光點的本質就是帝屋產生的靈氣,但在經過符陣後就變成了一種奇異的存在。它們並不融入楚諾的經脈,而是順著她的經脈湧出腳底,滲入地底,象一張大網般不斷朝遠處延伸,去捕捉它們的目標。


    不過片刻功夫,那些延伸出去的熒光自原路返迴,仿佛一張大網又收了迴來,退迴楚諾的經脈,又順著經脈退迴帝屋。


    樹下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團扁圓形的影子,先是透明模糊,很快變得清晰起來。竟然是一大一小兩隻地龜神獸的虛影。


    當兩團地龜的虛影出現在樹下的瞬間,楚諾覺得自己的心神象是和兩隻地龜聯係在了一起。巨龜的哀痛,有時村地龜的悲傷,她都能無比清晰地感知到。


    “哭什麽哭?身為上古時期不死不滅的奴獸後代,受個傷也值得你們哭?合體不就行了麽!難道你們不知道如何合體?”藍雀的聲音響起。


    這明顯是對兩隻地龜說的,奇怪的是,藍雀說的是人族的語言,兩隻地龜能聽懂麽?


    楚諾正在奇怪,又聽到了一高一低兩個陌生的聲音:“知。”


    這兩道聲音分明是兩隻地龜發出的,竟也是人族的語言。同時楚諾感知到兩道驚喜的情緒,也來自兩隻地龜。


    楚諾突然明白了,這個符陣就是把大家各自的意識,都轉化成各自能理解的語言。巨龜說的肯定不是人族的語言,但在她聽來,就是人族的語言。


    藍雀瞪著綠豆眼,道:“那還磨蹭什麽?趕快合體啊!等著自己變成一堆爛泥?”


    它又指了指有時村地龜,道:“那老家夥的身體和神魂都比你強大,你小子占便宜了啊,總不會蠢到不接受合體吧?”


    “需契主立誓。”


    “需契主允許。”


    兩隻地龜的聲音同時響起。


    藍雀拿翅膀蓋住了眼睛:“都一萬年了,這些龜兒子們做事還是這麽婆婆媽媽的,老子都不屑想看你們。”


    楚諾問那隻巨龜:“若是合體,你背上的那些鎮民可會安然無恙?”


    巨龜答道:“是。”


    楚諾又問:“合體之事,你們兩個可有把握?”


    “有。”兩隻地龜同時答道。


    楚諾鬆了一口氣,感知中,這兩隻地龜無論是思想還是情緒,都很單純,問什麽就說什麽。


    為了保險起見,她又問了句:“如何合體?”


    這次兩隻地龜卻沉默了。


    憑著感知上的聯係,楚諾覺得它們並非想要隱瞞什麽,而是難以表達。也並不是合體的過程複雜到難以描述,而是在兩隻地龜看來,這個過程簡單到就象人類吃飯喝水一樣。吃飯喝水不就是張張嘴的事麽?兩隻地龜此時的想法也是這般,合體不就是合體麽?


    時間緊迫,楚諾沒有繼續追問,兩隻地龜給她一種能夠信任的感覺,再加上藍雀和凝晶獸的經驗,她覺得值得一試。


    她很快找到荊有時,告知神獸合體的事。當然不能說實情,否則會牽扯到太多自己身上的隱秘。隻說自己剛剛想起祖傳的楚家禦獸古籍中,有提到上古奴獸合體之事。


    荊有時為難地道:“聽聞仙元大陸上並無神獸出沒,在下也從未聽聞神獸合體之事……楚道友確定此法可行麽?”


    楚諾本就不善說謊,剛才瞎編了一個“楚家禦獸古籍”已經是很勉為其難了,現在更是不想再解釋,直截了當地道:“隻是立個誓,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如若不行,繼續轉移孩童便是。”


    這時尚汐也湊了過來,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楚妹子的意思是說,隻要我家小荊立個誓,兩隻神獸就能變成一隻了?整個鎮子都能和有時村挪到一塊兒去?這太搞,古籍我也看過不少,從來就沒見過神獸合體的事。我情願相信楚仙子還有更多的戰獸,也不能相信這個。”


    楚諾瞥了他一眼,心想,別說戰獸我還真有。


    也難怪尚汐和荊有時無法相信,他們都是魔靈界修仙世家的子侄,見多識廣,古籍不知看了多少,前輩中也多的是高人大能。楚諾一個外來散修,一句“楚家禦獸古籍”,無論如何都無法令人信服,甚至有種荒謬的感覺。


    荊有時無奈地搖了搖頭,隻以為楚諾是救人心切,病急亂投醫。可是見楚諾堅持,他又不忍拒絕,隻好苦笑道:“的確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那麽在下便立誓……”


    話未說完,楚諾卻打斷道:“這般立誓無用,須神識與契約地圖相通後再立誓。”


    沒有契約地圖,人家神獸聽不懂啊。


    荊有時微微皺眉,自懷中取出契約地圖,將靈識注入地圖中,微一凝眸,道:“有時村契主荊有時在此立誓,神獸合體後,有時村地龜不得吞噬合體巨龜神魂,違此誓者,大道盡毀。”


    他根本就不相信神獸合體,隻是想應付楚諾一下,好斷了她的念想,繼續轉移那些驚恐啼哭的孩童。比起修真界常用的那些血誓、心誓、契約符誓約等等,這句誓言簡直是隨便到不能再隨便。


    楚諾正色道:“誓言雖短,但地龜神獸乃天地之子,與天地合道。此誓一旦立下,便受天地大道約束,荊道友可想清楚了?”


    荊有時本不以為然,但看到楚諾認真的神色,反倒有些歉疚起來。救人本就沒有百分百救成的說法,無非是盡心盡力而已。想到這裏他也認真起來,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若是真能合體,誓言自然有效。”


    語畢,腳下一震,巨龜的身子明顯動了動。


    荊有時和尚汐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麵,地麵的震動頓了頓,接著便迅速向下沉去。


    “這巨龜塊不行了。”尚汐麵容僵硬。通常地屬性的神獸死亡後,會變成真正的一抔黃土。這巨龜不斷下沉,難道這麽快就要隕落?他們才剛剛轉移了百名孩童啊。


    “等等。”楚諾望向巨龜結界,“結界未有減弱,巨龜並沒有死亡,而隻是正常情況下的化土。”


    荊有時疑惑道;“為何?”


    楚諾凝神,似在感知什麽,然後唇角逐漸揚起,微微笑道:“開始合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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