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領的死亡給剩下的二十多隻無影獸帶來了巨大的衝擊, 有這麽幾息的時間,所有的無影獸都停止了攻擊,天地寂寥。


    血染的曠野中傳出兩聲慘叫, 宗馳的那兩名扈從, 沒有死在無影獸的口中,卻死在了他們舍命保護的人手裏。


    宗馳甩掉手中那兩具已經幹癟的屍體, 與幹屍接觸的那種粗糙質感依然留在掌心, 讓他有種惡心的感覺。但緊張與狂喜壓過了惡心感,他總算等到了這個機會, 以秘法吸光了那兩名扈從的生機, 此刻他體內靈氣充盈。


    自他眉心彈出一枚珠子,那珠子彈出的瞬間, 便以一種象月光般柔和的光華包裹住了他,他就此原地消失。


    楚諾幾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馮小百事周圍, 根本顧不上宗馳那裏的動靜。但那些無影獸,在發現頭領被殺、以及一名它們認定已是囚俘的人族修士成功逃離後,變得徹底瘋狂。


    荊有時又吞下一枚丹藥, 卻沒有吸收到任何靈氣,反而大口嘔吐起來。辟穀的築基修士當然不會嘔出食物殘渣, 他嘔出的除了黑色粘液狀的丹毒, 還有自己的血液。


    他已經不能繼續服用丹藥, 身體再也不能壓製丹毒, 本能的反應令身體以最快的速度將毒素排出。他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 但他還是想要站起來, 以肉身抵擋即將到來的可怖衝擊。這個努力並沒有讓他恢複對身體的絲毫控製, 反而引發了劇烈的全身抽搐。


    尚汐橫劍想要擋在荊有時跟前, 但望了一眼四麵八法朝他們衝過來的獸群, 想到自己這邊一旦留出一個缺口,馮小百事的身體就會早一刻被獸群撕成碎片。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劍和握著劍的手。劍身已經滾燙發紅,原本是象海水般清澈湛藍的劍身,現在呈現出一種難看的深紫紅色,象某種幹涸的獸血的顏色。握劍的掌心早就被燙焦,血肉在高溫下與劍柄粘在一起。


    十數隻黑色巨螯幾乎同時破土而出,帶著氣爆聲和大片沙礫,朝三人砸下。


    荊有時依然在嘔吐和抽搐,麵對鋪天蓋地的殺意,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


    尚汐臉上第一次露出難過的神情,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將體內的生機轉化為靈氣。肉身已經很脆弱,如果繼續提取生機,肌肉會虛弱到完全提不起劍的程度,脊椎也會因為脆弱而斷裂。


    他確定此時此刻已無轉機,將手伸進懷中似乎想要取出什麽東西,同時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麽快便要就此別過了。”


    在他的手取出之前,聽到了一聲刺耳的尖叫:“不肖子孫竟然謀害你家□□爺爺!!”


    一道陰鬱的聲音緊接著響起:“西魔族的戰獸殺一隻魔皇族的傻鳥,不是很正常麽。”


    於此同時,大地崩開數道裂縫,每一條裂縫中都有一隻無影獸,似乎那些裂縫就是循著這些無影獸延伸過去的。


    裂縫中的無影獸受了驚,紛紛從裂縫中跳出。隻是它們剛剛離開地底,便有一道道極細的銀色細線飛射過來。


    那些銀色細線上都裹著跳動的紅色電弧,看起來極其詭異。這些無影獸似乎感應到什麽,恐懼地躲避著那些細線。但那些細線速度極快,最終都準確無誤地刺入它們堅硬的前額裏。


    一連串的炸裂聲響後,那些被刺中的無影獸都癱軟倒下,竟是被銀色細線直接毀掉了魔晶。


    荊有時的嘔吐這時候才停止,他已沒有一絲力氣,蜷縮在冰涼的沙礫地麵上,臉頰摩過粗糙地麵,勉強朝前方望去。


    尚汐的手僵在懷中,他的視線尋找了許久,總算在低頭時看到自己前方的地麵上,出現了兩隻小獸。


    與這個戰場上的任何一隻戰獸或者戰獸的屍體相比,那真的是兩隻不起眼的小獸。


    一隻骨瘦如柴的雜毛貓正厭棄地舔噬著自己的爪子,嘴裏含糊不清地埋怨爪子上沾到了許多極汙穢的沙礫。


    還有一隻野雞大小的藍鳥,岔開雙足站在地上,一雙翅膀象人族那樣叉著腰,尖聲叫道:“想當年你們□□爺爺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受百獸朝拜!你們這些不懂規矩的小畜生!來啊!來朝拜啊!□□爺爺等得都不耐煩了!”


    尚汐眼睛都快直了,心想楚諾又弄出了兩隻什麽東西?會說話的貓和鳥?


    那隻貓身上妖氣澎拜,是妖獸無疑。而那隻藍鳥體內卻是魔血沸騰,竟是一隻魔獸。一貓一鳥身上氣息強烈,而楚諾的手鐲上還殘留著兩獸的氣息,顯然兩獸和楚諾的其它戰獸一樣,出自萬獸鐲。


    凝晶獸總算舔幹淨了自己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塊相對幹淨的地麵,嫌棄地再次將爪子按在地上。地麵的沙礫如水一般流動起來,象是潮水退去,沙礫地麵上露出了一隻隻巨大的黑色身軀。


    尚汐再一次震驚了,這是地屬性法術,但這種法術他聽都沒有聽說過。就算這是異界妖獸的特殊法術,掌控地屬性物質到這種程度,起碼要相當於人族結丹修為才能辦到。而這隻雜毛貓的境界,明明隻相當於人族修士的築基巔峰。


    那些無影獸在片刻的震驚中漸漸迴過神來,畢竟數量上依然保持著極大的優勢,它們再次動起來,但速度卻是慢了許多。


    藍雀還在尖著嗓門喊:“小潑皮們還敢過來?來來來,再來嚐嚐你家□□爺爺的穿渾刺!”


    原來那些裹著紅色電弧的銀色絲線叫“穿渾刺”。尚汐瞪大眼睛正想仔細見識一下,卻見那藍雀頭上卷曲的羽冠突然朝天一彈,全身羽毛變成了紫紅色,嘴裏罵罵咧咧地道:“西魔老混蛋,小氣的緊,搞什麽怨咒,老子想補個靈氣都不行!”


    它扭頭朝楚諾方向尖叫道:“那娘們!還不出來!扭扭捏捏地做什麽!”忽地意識到什麽,語調一下軟了,對楚諾諂笑道:“我說的是那條蛇……”


    萬獸鐲裏噴出一團粉色霧氣,霧氣裏傳來嬌滴滴的聲音:“睫毛,刷一下。”


    凝晶獸拂額,嘀咕道:“母的就是麻煩。”


    粉色霧氣迅速膨脹,變得有一座小山般大小。


    仿佛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在霧氣內甩了甩身子,霧氣被瞬間震散,眾人隻覺得眼睛有些睜不開,一條銀鏈衝天而起。


    銀鏈極長,數息後那銀鏈的末端才離開地麵。忽又一個騰躍,俯衝下來,橫在眾人與獸群之間,竟是一條獨角銀蛟。


    銀蛟的頭顱足有一間小屋大,雙瞳之上果然有兩排卷翹的睫毛。隻是看那睫毛的尺寸和硬度,還有尖端閃爍的冷光,倒象是兩排鋼刺,看一眼就讓人遍體生寒。


    銀蛟瞪著藍雀道:“銀魅,是蛟,不是蛇!”


    尚汐甩了甩頭,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暈厥了,在做夢?楚諾難道不是築基修士麽?戰獸中怎麽會有蛟龍這種超級存在?而且又是個會說話的?


    藍雀翻了個白眼,從鼻孔裏哼出一句:“喲!才睡醒,就忘本了。”


    銀魅大怒,近百丈長的巨尾向外橫掃,將幾隻無影獸的身軀直接拍飛、碾斷:“是蛟!”


    藍雀捂住一邊耳朵,一邊歪頭朝凝晶獸道:“這娘們力氣倒是有一把,看來不用靈氣也能將那些小畜生們料理了。”


    凝晶獸撇了它一眼:“你最好不要惹她,雙牙早就對她有意,小心惹毛雙牙。”


    藍雀眨了眨眼:“雙牙是麒麟之後,怎能看上一條小蛇?”


    銀魅更怒,衝向夜幕高空,張口吐出數道金雷,直接轟焦了數頭無影獸,聲如霹靂道:“是蛟!!”


    藍雀嘖嘖了兩聲,揮翅拍了拍凝晶獸的肩膀:“瞧這敗家娘們,一口雷霆吐掉多少靈氣,對得起我家主人嘛!”


    凝晶獸認真算了算,道:“這是她的祖技,雷霆之力來自血脈,倒是用不了多少靈氣。她破境初醒,這幾道雷霆在體內孕育已久,威力比平常大一些也不奇怪。不知她的附技是什麽?”


    語畢,一隻爪子又往沙礫地麵上按了按,直接按出幾道裂縫,又暴露了數隻藏身極深的無影獸。


    “她又不是純種的離天蛟,一條小蛇而已,哪來的附技?”藍雀笑道,聲音極大。


    “銀魅,是離天蛟!”空中,銀魅惱怒的聲音就象小女孩發脾氣時的尖叫。


    隨著她張口,從口中噴出大團粉色霧氣。隻是與她剛剛出現時的霧氣不同,這些霧氣噴出後卻不散去,而是象氣彈一樣射向無影獸群,在獸群上方爆開。


    剩餘的那十幾隻無影獸被粉色霧氣罩住。幾隻修為稍低一些的無影獸直接翻了肚皮,即便是修為高的那幾隻,速度變得極其緩慢,身體搖搖晃晃,好似醉酒。


    “看!附技!離天蛟!”銀魅得意地甩尾,巨尾所過之處,小山夷為平地,平地生出溝壕。


    “附技毒霧!”凝晶獸與藍雀對視一眼,心想到底是妖蛇進化而來的。


    楚諾見大局已定,剩下的無影獸完全構不成威脅。銀魅剛剛進化成功,體內還有不少離天蛟魂精殘留的戾氣,剛剛藍雀和凝晶獸一唱一和,便是要激怒銀魅,將那些戾氣散出來,正好用來對付獸群。


    戰局到這裏已經不需要她再做什麽,她附身蹲在馮小百事跟前,荊有時剛剛喂了馮小百事一粒丹藥下去,但那個全身龜裂的少年臉上依然沒有什麽生氣。


    不僅僅是生機的問題,楚諾隱隱感到,馮小百事身上似乎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正在流逝。她甚至能感覺到,這種“東西”的流逝竟能影響她的神魂,她的神魂中,似乎也有什麽東西正在流逝。


    “怎麽迴事?”她問。


    尚汐抱著馮小百事,目無表情,不發一言,這於尚汐來說,不太正常。荊有時神色極為悲傷,顯然是知道些什麽。


    “因果道修士斷了本命因果線,便是與這世界切斷所有因果。”荊有時的聲音很不穩,頓了頓,勉強繼續道,“斷卻因果,便是斷了今生來世。所有與他有關的人,有關的事,都會被人遺忘,這便是沒有今生。神魂消散,便無來世。”


    楚諾識海內的道境山微微震動,原來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這般徹底。原來那種仿佛一部分的神魂要離體而去的感覺,是記憶的消隕,光陰的缺失。


    銀魅正在肆虐所剩無幾的無影獸,山石崩裂,沙礫飛濺,三人卻象是無知無覺,似乎身處完全靜默的世界。


    尚汐雙目赤紅,喃喃地道:“你可以死,但怎麽可以讓我們忘記你。”


    荊有時閉眼,有濁淚淌下。因果之道,丹藥無解。哪怕此刻他強迫自己去想這些時日四人一起曆練的事,哪怕強迫自己不斷重複馮小百事的名字,那少年模樣的人,神魂徹底消散的那一刻,所有的記憶將蕩然無存。


    道境山的震蕩更為劇烈,識海上空明明連一絲微風都沒有,但楚諾看到在問心境所得的那道金色符籙,卻仿佛在狂風暴雨中獵獵作響,幾欲撕裂。不,它並不是被風吹成那樣,它是在掙紮,拚命想要掙脫某種桎梏。


    楚諾閉眼,在隻有她自己聽得到的道境山轟鳴聲中,眉心逐漸亮起一點金光。那金光似要從眉心躍出,隻是剛有細微的金芒探出體外,便被無形的力量撲滅,瞬間暗淡了下去。


    楚諾噴出一口血霧,然後她抬頭望向夜空。


    夜空裏雲層交疊,幾乎遮蔽了月光。楚諾的視線落在雲層後方,微微皺眉。那些雲層看上去沒有什麽異常,她的感知裏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發現,但她總覺得雲層後有一些讓她覺得很不舒服的氣息。


    “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讓我們這裏獨成一座小天地,外人無法窺視?”她這話是問凝晶獸的。


    尚汐和荊有時從楚諾眉心出現金光那一刻起,就一直震驚地看住她。雖然不知她要做什麽,但直覺知道必定和馮小百事有關。見她此刻這般問,猜想那一定是一種極為隱秘危險的法術,哪怕他們沒有覺察到附近有任何異樣的氣息,楚諾都要保證絕對不會有萬一出現。


    所有的無影獸都已經被消滅,凝晶獸沉吟道:“可以是可以,但也要看對方是什麽境界。如果是結丹以上,以我現在的修為,什麽結界都抵擋不住對方的探查。”


    楚諾想也不想,道:“絕對沒有到結丹。”


    凝晶獸鬆了口氣,雙爪按住地麵:“那你們到地底就行。”


    楚諾三人覺得自己並不是站在實在的沙礫之上,而是漂浮在水麵。在他們更深層的感知裏,他們並不是在漂浮,而是在下沉,隨著沙礫的流動,他們陷入地底。


    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身邊明明全是沙土,從腳底到頭頂,沙礫、碎石、塵土,無處不在,但身體上卻毫無感覺,任何動作都沒有阻礙,仿佛這些沙土並不是實際存在的。


    楚諾麵色不變,對荊有時和尚汐道:“如果不想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待會兒你們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阻止。”


    她說完這句話便閉上了眼睛,根本不去管荊有時和尚汐是否領會了她的意思。因為就在剛才,她發現自己已想不起那個少年的名字,所以才會用“他”來代替。時間非常緊迫。


    識海上空開始刮起真正的狂風暴雨,道境山不斷震蕩,這種震蕩很快波及到全身經脈和靈根。


    原本是靈根的地方生有一株三色靈苗,靈苗的樣子有些象藤曼植株,卷曲向上,頂部長有一粒果實。那果實沉甸甸地垂下,隻是被枝葉緊緊包裹,看不清楚真實的模樣。


    那靈苗的根部有三個分叉,一端直接與經脈相連,另一端卻生長出三股不同顏色的藤曼,分別代表水、木、火三種屬性。整株靈苗的軀幹就是由這三股不同色的藤曼纏繞而成。


    當經脈震蕩的時候,靈苗自然也震蕩起來。這種震蕩仿佛喚醒了這株靈苗,三股藤曼活過來一般,發出耀眼的光芒,並且纏繞得更緊密,甚至互相融合在一起,不分你我。


    當三股藤曼完全融合的時候,天地變色。楚諾身體內的整個小天地都變成了紅色,如果她此時睜開眼睛,荊有時和尚汐就會看到她血紅的雙眸。


    但即便她不睜開眼,他們也一眼看出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入魔!”


    楚諾身上到處是跳動的紅色電弧,體內魔氣蕩漾。


    魔靈界的人族和魔族是死敵,隻要見到麵,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麵。所以看到楚諾這副光景的尚汐和荊有時,心裏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們這才知道楚諾為何要謹慎至此,因為如果被人看到,無論是人族修士和魔族修士,都會毫不猶豫地對她發起全力一擊。人族修士自然是不能容忍異類的存在,魔族修士也同樣無法容忍和人族站在一起的魔修。


    但他們想起了楚諾之前說過的那句話,很快就冷靜下來。


    “不是真正的入魔。”尚汐凝重地道,“似乎是一種秘術,使自己擁有和魔族一樣強大的力量。”


    與同境界修士相比,魔修擁有更強大的戰力,這是整個修仙界都公認的事實。


    “但即便如此,她難道不怕自己真的入魔而走不出來嗎?”兩人看向楚諾的目光由凝重轉為一種尊重,繼而又變得凝重。他們同時想到,倘若楚諾真的入魔,要不要出手?


    令人費解的是,楚諾入魔顯然不是因為戰鬥,那麽她入魔是為了什麽?


    無數紅色的電弧不斷在金符周圍切割、刺穿。電弧的數量越來越多,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快,很快便看不清那些電弧的紋理,隻能看到以極快的頻率閃爍的刺目紅光。


    金色符籙內部終於傳來一道撕裂的聲音,但那並不是符籙本身的破裂,而是符籙與一種自然法則之間的斷裂。


    有一道金光自楚諾眉心射出,那聲勢仿佛天崩地裂,但落地時卻悄無聲息。無數金色光點象細沙般四散開來,有種虛無的感覺。


    柔和的金光散開又聚攏,眼前出現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是一名美得不像話的婦人。


    無暇纖細的手撫上馮小百事的臉頰,那隻虛無的手當然不能真的觸摸到臉頰上的皮膚,隻是憑借著一些記憶勾勒輪廓而已。


    “真的是……您嗎?”尚汐莫名震驚,望著那道美麗虛幻的婦人身影,很確定,卻又很不確定地問。


    那婦人不是在數年前就已煙消雲散了麽,怎麽還會有殘魂留下?


    “你知道我?”婦人淡淡笑問,目光並沒有離開馮小百事的臉。她原本是跪坐在馮小百事身邊,此刻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下,以自己的雙手握住了馮小百事的雙手。


    “我見過您的畫像……畫師畫得不好。”


    畫中人的顏色已是凡間難覓,但此時見到,才知不如真人十分之一。


    尚汐吞了口口水,衝口而出道:“那幅畫是我父的收藏,他對您十分仰慕。”


    如果馮小百事這時能聽到聲音,恐怕會跳起來扇他一個耳光。但那婦人隻是輕笑了一聲,不以為意:“尚汐這個名字有些意思,不知雲陽如今是否還是我離開前的模樣?你父……我不記得了,離去前我隻在這副殘魂中存放了我想要保留的記憶,許多人、許多事,都不記得了。要算,也可以算得出,隻是我不想動用魂力算這些沒有用的事情。”


    隨著她如水的聲音娓娓道出,她十指指尖之間也有細若蠶絲的金光流出,鑽入馮小百事的十指中。


    楚諾暗暗感慨,她自然知道這名婦人就是問心符的符靈,是馮小百事母親的殘魂。馮小百事的因果道術是這名婦人所授,以殘魂的感知,隻聽尚汐說了一句話,便算出尚汐的名字,以及來自雲陽,這份道術,聞所未聞。


    尚汐朝那婦人深深一揖:“雲陽還是老樣子。至於我的家族,前輩不必算。我出來是自己的意思,家裏並不支持,我自然也不便與家族有所牽連。”


    婦人又笑了笑,搖頭道:“你們這些任性的孩子啊……竟與我當年一樣。小嘉很幸運,至少不會象我那時那般孤獨。他和我當年一樣傻,若是認定一件事,一些人,便義無反顧。”


    荊有時突然鄭重地朝那婦人行了個大禮,竟是與長輩拜別時的大禮:“前輩請放心。”


    婦人點頭:“既然能放棄道遠邑給你的資源,尋找自己想要的公平,我自然放心你。”


    自十指中流出的金光已經完全進入馮小百體內,她收迴手,身軀更加透明。


    她的目光第一次離開馮小百事,看向楚諾:“你等的那個人,就要來了,但來的恐怕不是你等的那個人,你如何自處?”


    她的話毫無邏輯,既然等的人要來了,為什麽等來的卻不是那個人?但楚諾卻是聽懂了,淡漠地道:“有什麽關係嗎?需要去想嗎?”


    婦人愣了愣,隨後笑道:“的確無需去想,一切自有因果。”忽地認真問道,“你要不要學因果道?你很有天分,而我還有一點時間。”


    楚諾看了一眼馮小百事布滿裂縫的臉,想起他動不動就吐血三升的模樣,堅決地道:“不要。”


    那張臉上的裂縫逐一消失,就象幹裂的奶酪被緩緩加熱後,重新迴到完美無暇的凝膠狀態。一雙眼睛睜開,先是迷茫,而後很快安靜,再然後變得震驚,最後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了悲慟。


    馮小百事起身去拉婦人的手,卻是整個人撲到在了地上。誰都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他喉嚨裏發出的那些聲音,隻是一些斷斷續續的幹澀音節。


    荊有時和尚汐都轉過頭,不忍再看。


    楚諾依然麵色平靜,生離死別這種事,她在問心境中看過太多,自己也經曆過太多,而那婦人本就已不在世間,現在這種情況其實已經算很好。


    進入馮小百事指中的金光,正是婦人的本命因果線。馮小百事的本命因果線已被修補好,隻是那婦人的殘魂恐怕保不住。其實就算什麽都沒有發生,那婦人的殘魂也不可能支持太久,她支撐到現在,也許就是為了這一刻。高階因果道修士,本就能算身後事。


    “傻小子。”婦人虛幻的手勾勒出少年顫抖雙肩的輪廓,“光陰無始無終,時間本無秩序,當我們走過光陰長河時,卻必須依照某種秩序。秩序規定了什麽是曾經,什麽是現在,什麽是未來。因果道修士的大道,便是能依照我們自己的意誌,擺脫這種秩序,將自己置身於光陰的任意一處。將來若你大道有成,能夠在光陰長河中隨意行走,便能再見到我。”


    馮小百事用盡全力,嘶啞地問道:“可那有什麽意義?”


    逝者已逝,即便能再見到,就象那些傳音符、傳影符中傳來的畫麵一樣,除了徒增傷悲,還有什麽意義?


    婦人輕輕“撫摸”少年無力散落的黑發,說道:“對我來說,卻是有意義的,因為即便消散,還有人在想念著我,與曾經的我說話。”


    在她說“消散”的時候,她的身形就真的開始消散。她不需要唿吸,但她依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認真卻又有些不忍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你活著,便是我活著。”


    馮小百事無聲慟哭,並沒有因為婦人最後那幾句話,便覺得多了活下去的勇氣。反而因她的話,心中添了許多負擔,原本就壓得他快要透不過氣來得那些痛苦,反而變得更為沉重,更加不能忍受。


    因為那是她離去前的願望,他便隻好繼續苟活著。


    楚諾幾人誰都沒有上前安慰。對於修士來說,讓悲慟發泄出來,然後用無數歲月慢慢修補道心,比深埋在意識深處,最終變成心魔要好得多。


    因為功法特殊,因果道修士都是天資極其綽約之人,一般在極年輕的時候就會結丹,馮小百事尤其如此。修為增長得太快、太順利,道心便會不穩,馮小百事也尤其如此,因而才會在遇到大變故後境界跌落。


    穩固道心、恢複修為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磨煉砥礪。


    那婦人當然知道這個道理,才會出來與他相見,撕開曾經的傷口,又與他說那些話,逼得他無法逃避,無法任性行事。


    馮小百事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畢竟曾經是結丹修士。他的悲慟來得很激烈,但平靜下來也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隻是沒有人會願意留在傷心地,他直接迴到石室,開始閉關靜修。


    荊有時叫了村裏煉氣期的後生們清掃戰場。那些後生在村裏時,個個擺出了視死如歸的架勢,誓與村民共存亡。但邁出地龜結界的屏障,踏到地麵,看到了真正的戰場,踩到地上的血泥和放眼望去視線裏的遍地殘屍,當場就有幾個後生腿軟跌倒。


    好不容易調整好心緒後,這些後生開始激動起來。這塊地方在數個時辰之前還是修羅場,但現在卻遍地是寶藏。


    無影獸堅硬的甲殼是難得的防禦材料,巨螯可以煉製成武器。煉製後的這種獸甲材料,其堅硬程度不亞於隕鐵精。


    比隕鐵精更好的是,這種獸甲材料會有一定幾率,出現無影獸的一些特殊技能。比如那種不滅屬性,隻要持有者注入土屬性靈氣,以這種獸甲即便被砍斷,也能自行重聚、恢複原樣。


    魔獸的獸血也是好東西。魔獸不在怨咒法則製約的範圍內,它們能夠自由地吸收天地靈氣。戰獸若是長期服用這種獸血製成的丹藥,將會一定程度上恢複與天地溝通的能力,也就是可以直接吸收一部分天地靈氣為己所有。


    可惜這種獸血對人族無效,並且丹藥的效用隻能持續十二個時辰,戰獸若是停止服用,效果就會消失。若不是這樣,這種獸血能賣出天價。


    荊有時還想從一些無影獸殘屍中找到魔晶,看看是否能煉製,卻沒有發現哪怕是一片魔晶的碎片。這更加確定了一件事,魔晶與妖丹不同,魔晶會隨著魔獸的死亡而消失。難怪長久以來,人族從未發現魔晶的存在。


    尚汐則是對藍雀、凝晶獸和銀魅更感興趣。


    銀魅已經變迴一條小蛇的大小,因此沒有引來天多注意,否則以她本體的個頭,不知有多少村民會嚇尿。


    藍雀早就在萬獸鐲內憋不住了,不是膽戰心驚地守著那個太古時期最強的男人“孵化”,就是心急火燎地為那條傻傻的小蛇護法。此時突然感覺身上聚集了許多好奇驚歎的目光,頓時就飄飄然起來。


    不就是會說話嘛,雕蟲小技,看老子說得天花亂墜口吐蓮花。


    凝晶獸翻著白眼,一邊嫌棄著藍雀“聒噪”,一邊蹲在藍雀旁邊舍不得挪窩,還一爪子拍掉了探過頭來的銀魅,免得她擋住了那些後生和村民看向自己的視線。


    當然,它們不會道破自己的真實背景。至於未化形就會說話,兩獸解釋為體內有上古血脈,靈智早開,再加上“楚家”禦獸秘術的關係。銀魅就是一個真實的例子,靈智到達一定程度,修行中的獸類便能說話。至於楚家,難道還有人能去普元大陸查?


    楚諾再次望向天空,總覺得雲層深處有些問題,有一片雲層的靈氣脈絡似乎不太自然,就象是將天地靈氣脈絡捅破了一個洞,又用相似的脈絡補上去一樣。隻是距離太遠,她無法看得真切。


    “看什麽呢?”尚汐挨到楚諾身邊。


    楚諾不著痕跡地避開尚汐湊過來的臉,指了指那片雲層道:“有沒有覺得有些不對?”


    尚汐仔細看了看楚諾手指的方向,最終目光停留在她的指尖上,道:“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很好看啊。”


    楚諾收迴手,靜靜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尚汐無辜地與她對視,漸漸的竟然有些臉紅,撓了撓頭道:“除了我們,至少還有鳳臨城的許落紙在這片區域。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他都沒來參合,有些反常。”


    說到這裏,他有些凝重,繼續道:“無影獸是無影城的戰獸,但直到這支獸群被殲滅,那些在獸群背後的魔修也沒出現,難道無影城根本不在乎這些無影獸?這不合理。”


    楚諾點頭,再次將目光移向那片雲層:“也許還會有一戰……”


    尚汐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還打?再打的話真的隻能靠你那條小蛇了。”


    ……


    “你說如果我們現在下去和他們打,抹殺這些人的概率是多少?”許落紙一邊在紙扇上作畫,一邊問齊瑤。


    楚諾的直覺沒有錯,他乘坐的青鸞神獸真的是藏身在那片雲層裏。青鸞除了能化雲,還能隱藏氣息,躲避修士的神識探查,所以當楚諾準確無誤地望向這裏的時候,他的確有些吃驚。


    不過他不信楚諾能夠鎖定他的位置,也許那隻是一種戰修對於危險與生俱來的警惕。


    齊瑤依舊被關在金色籠子裏,已經徹底冷靜下來。大多數時候的她都能保持冷靜,甚至有些冷血,否則也不會在有時村最需要她留下的時候,離開青梅竹馬的酒肆青年,離開有時村,嫁給一個她根本不喜歡的人。


    “如果那女修沒有隱藏實力,六成。如果她依然隱藏了實力,四成。我更傾向於那女修依然隱藏了一部分實力,剛才他們消失在地底,上來的時候馮小百事便沒事了,我覺得是那名女修的手段。”


    許落紙的筆在扇麵上留下了一團墨跡,揚眉道:“為什麽是六成?在剛才那樣的情況下,霍嘉已經命在旦夕,那兩人都沒有什麽大動作。”


    齊瑤嘴角一撇,不屑地道:“你知道許顧諾為什麽不放心把城主之位交給你嗎?因為你蠢。因為自己的一些情緒就改變了原計劃,不是愚蠢是什麽。如果我是他們兩人之中的任何一人,不到最後的時刻,絕對不會動用壓箱底的手段,那意味著暴露自己的身份,一些原先計劃好的事都將終止。”


    “那個荊有時,顯然和道遠邑有關聯。道遠邑是金圖巨城,鳳臨城隻是銀圖,金圖和銀圖的差距,你總該明白。那個尚汐我看不出來,但既然鳳臨城的人都查不出他的具體來曆,那他一定有問題。殺死這兩個人會不會有嚴重的後果,能不能瞞住他們背後的家族,你有幾成把握?所以下去和他們打這種事,不是有幾成勝算的事,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許落紙收起紙扇和筆,看向齊瑤微微而笑。如果他隻是一個畫中人,長得真是非常好看,但作為一個真實的人,這張臉未免不夠真實,太僵硬,缺少一點生氣。


    “我剛剛想到,我的人根本不需要下去和他們打。我隻要帶你下去,和那荊有時發生一些口角,然後造成一些死傷……死的人並非荊有時,而是我新婚不久的妻子,那麽誰都不會來說我的不是。


    “我這般愛你,怎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去關心另一個男人,一個顯見得是她舊情人的男人。這樣很合理,沒有人會懷疑。雖然失去你我會心痛,但想到老頭子失去了他的子嗣,我又會很開心。”


    他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但漸漸地收住了笑聲,因為他看到齊瑤並沒有任何恐懼的情緒,反而望向他的神色更加鄙夷。


    他突然覺得無法控製的憤怒,很想跳起來去抽那女人一巴掌。但他其實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人前裝作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模樣,那都是做給城主許顧諾看的。齊瑤說許顧若不放心他是因為他蠢,但實際上恰恰相反,是怕他太聰明。


    許落紙沒有跳起來,而是慢慢沉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的過往,想起自己放下尊嚴去討好城主夫人和那個不太正常的堂妹,想起父親的忌日和許顧若的生日是同一日,他隻能在許顧若的壽宴之後,偷偷地在自己屋內祭奠。他也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齊瑤時的心動,想起曾經出自真心對齊瑤的好,以及後來的恨。


    冷靜的迴憶往往能使人思緒清明,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齊瑤並不是他的選擇,而是許顧若的選擇。因為齊瑤的靈根屬性是三階變異的冰,許顧若的屬性是三階變異的雷,冰生雷,子嗣中大概率會是雷屬性。城主夫人許氏善妒,女兒許冰驕縱任性,將齊瑤嫁與他,便是最好的掩護。


    他還真是蠢!


    “你說的對,因為自己的情緒而改變原先的計劃,這種行為的確很蠢。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許落紙的聲音很平靜。


    “城主大人這樣利用我,是因為他覺得我天生懦弱,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認為。之前我忍氣吞聲,是以為許顧若會把城主之位傳給我,既然結果並不如意,那我為什麽要繼續忍?我至少有數十種辦法弄死你而不牽連到我自己……”說到這裏他笑了笑,“這種事其實城主夫人更在行,以前許顧若那些小妾就是這樣死的,也許我應該讓城主夫人知道你與許顧若的關係?”


    齊瑤背轉身,平靜地道:“你覺得許顧若真會相信我的死和你沒有半點關係?你覺得許夫人真會因為感激你而護著你?你說這些,不過是對我有所求罷了。直接說你需要什麽,不要怪來繞去的。”


    她背轉身隻是不想許落紙察覺到她眼底的虛弱,現在的許落紙,讓她很不安。一個男人若是不再愛一個女人,原來真的能無情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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