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了府裏,一堆仆婦圍了上來,接了馬鞭換了衣服。一個仆婦捂著鼻子看著堂中站著的不知是人還是獸的家夥,問江詩雲:“女郎,這人……如何料理?”


    江詩雲迴頭看了一眼,說道:“著兩個小仆去把他洗幹淨,他手不能碰水,頭發洗幹淨後你與他梳好。”


    仆婦正要帶他下去,江詩雲想起什麽來,說道:“洗完澡帶他吃頓飽飯,不拘稻黍,讓他吃飽即可。”


    “諾。”


    淨房裏,分到差事的小仆苦不堪言。


    “阿甲,這家夥臭啊!”阿乙洗的痛苦不堪。


    “都怪你,劃拳輸了,我們被管事派了過來。”


    坐在桶裏的男人仿佛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兀自玩著洗澡水。


    桶裏的水換了一桶又一桶,豬鬃刷子都用壞了兩個,桶裏的水變得澄澈的時候,男人的樣貌也慢慢顯露在阿甲和阿乙麵前。


    男人用手將打濕的長發抓到了後麵。


    飛眉入鬢,眼睛狹長,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臉頰,薄唇微抿,顯示著唇主人不好的脾氣。


    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這男人看了看兩人不再搓洗,便大咧咧地站了起來,腳一跨,就出了大半個人高的浴桶,阿甲和阿乙才發現男人高的不像話。


    男人出來後,阿甲不自覺挽住阿乙的手:“阿乙,原來真有人身高八尺啊!”


    “阿甲,他盯著我們的樣子,讓我有點害怕。”


    男人也不說話,看人的時候格外像野獸,徑直走了過來。


    兩個半大少年抖的像鵪鶉:“你,你想幹什麽?”


    男人伸出手,阿甲阿乙開始尖叫逃竄,可對方手臂很長,一手一個,頓時抓住兩人。


    阿甲機靈連忙求饒:“我們剛剛不該說您臭的!您大人有大量!!!”阿甲連連作揖。


    阿乙膽小嘴又笨,已經開始哭了起來:“不要殺我嗚嗚嗚嗚嗚···”


    這男人像拎小雞一樣拎著他們,下一秒開始脫他們衣裳。


    三下五除二把他們扒了個幹淨,拿起來抖一抖,選了幾件喜歡的,嚐試著像他們一樣穿進去,卻根本不行,身高差距太大了。


    他混不在意,直接綁在了身上,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彼時江詩雲正在飲漿吃點心,看著橫七豎八在身上綁著上衣和褲子的英俊男人,一口點心便噴了出來——


    仆婦還沒來及的帶他去吃黍飯,洗了澡使了力,本就空空的腸腹,此刻更是饑腸轆轆,兩三步進了側廳,端起托盤就往自己嘴裏倒。


    周圍的仆婦拚命阻止,卻根本拿這個高大的男子莫可奈何。


    三個奴商都差點捉不住他,更別提普通仆婦了。江詩雲擺擺手,說道:“隨他去,準備一桶黍飯,醃漬的小菜也拿來些,與他吃。不必太精細,管飽即可。”


    仆婦連忙下去準備了。


    男子吃完抹抹嘴,把目光看向放在壺裏的漿。又看看江詩雲。


    哦,還曉得要得到她的允許啊?


    “喝吧。”


    話沒落音,他就抱起壺,咕咚咕咚喝完了。


    兩個仆婦抬著一桶黍飯進來,後麵跟著一個拿著一罐小菜,並木製碗碟。


    然而這夯貨,看也不看餐具,直接上手就掏黍飯往嘴裏塞,一罐小菜也是如此,掉在地上的飯菜,用手抓一抓,繼續塞進嘴裏。


    一頓飯吃的讓人目瞪口呆,一桶黍飯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而小菜早就吃完了,就這樣吃幹淨了整整一桶的黍飯——即便是壯年男子,也需十人才能吃完。


    吃完後,男子打了個嗝,自他有記憶以來第一迴知道了“飽”是什麽感覺。他看著眼前這個少女,牢牢把她的樣子印在腦海。


    看到地上還有飯粒,連忙過去撿,撿不起來的,甚至直接去舔。


    江詩雲有些頭痛地看著這家夥,果真是撿了個麻煩迴來,但已經帶迴來了,不能放著不管,對阿圓說道:“去找個大夫給他看看,這麽吃大概是要出事的。”


    阿圓說道:“女郎對他也太好了些,隻是奴而已,哪裏用得著女郎費心。”


    “好歹是條命,不要饒舌,快去。”


    “諾。”


    煮一碗的時間,大夫才進了府,大夫手還沒搭在男人的腕上,他就擺出一副攻擊的姿態。


    “老實點,不然不準吃飯。”


    四處逃竄的男人果然老實不少,充滿警惕性地盯著大夫,隨時準備暴起。


    江詩雲伸手抓住他緊繃的手腕,說道:“不準動。”


    男人猛的迴頭,看著跪坐在旁邊的江詩雲,全身放鬆,不再用力。


    大夫好不容易診了脈,疑惑說道:“這位力士十分康健,脈跳動極為有力,不知可有別的病症?”


    “他剛剛食完一桶黍飯,十人之量。”


    大夫吃了一驚,又診看一番,說道:“確實沒甚要緊。老叟曾聽聞古人有力大無窮者,食量亦超出常人許多。”


    江詩雲想起集市上三個奴商也製不住他一個,心中若有所思。


    讓阿方帶大夫去領診費,自己留在側廳看著男子。


    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副傻樣子,真的有天生神力麽?


    算了。


    “先要給你起個名字。你本身有名字麽?”


    江詩雲看向他,看又看迴來,完全雞同鴨講。


    江詩雲有些嘀咕,不會是啞巴吧?


    又用手指著自己,說道:“我叫高楚瑗。”又指了指他,問道:“你叫什麽?”


    他重複了一遍:“高……楚、楚瑗。”聲音嘶啞難聽,並且沒有自我這個意識。


    好在不是啞巴。


    “既然你沒有名字,我給你起個名字。”


    “名……字……”


    “對,名字。”


    江詩雲沉吟,他進了高府,自然跟著姓高,時人好僧道,起名便帶了出來,想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高玄衝。你就叫高玄衝。”


    “高、玄、衝。”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著,表情有點新奇。


    “對,這是你。”江詩雲用手指著他說道:“高玄衝。”


    又指了指自己:“高楚瑗。”


    “高、玄、衝。”


    “高、楚、瑗。”


    他的表情開始慢慢變了,他看了看江詩雲,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江詩雲取來銅鏡,他“蹭——”地一下退了老遠,不得已,江詩雲把銅鏡轉向自己,他看到那物什中出現了她的樣子,才好奇地湊了上去——


    高玄衝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即便多年以後,他成為了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他依然記得生命的初始,並不是降生之時,而是那個給了他名字,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女人。


    但現在他隻是一把奪過銅鏡,雙手抱著,一會兒照照江詩雲,一會兒照照他自己,直到從銅鏡中發現側廳中插花玉瓶也被照了進來,他才終於明白這東西的用途。


    而後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神中有奇怪,又有陌生。


    在之後的時間裏,江詩雲覺得自己還沒嫁人,就提前當了娘,或者是她從集市裏撿迴來的並不是個人,隻是個智商高超的大狗罷了。


    高玄衝雖然認識了自己的長相,曉得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他獨自一人在草原上生活了那麽久,野性是刻在他骨頭裏的。


    他對一切陌生人,甚至陌生的動物充滿著戒心,看見從未見過的人出現在庭院,就要擺出野狼上前撕咬的動作,若是看見了動物,大部分都是動物被嚇得掉頭逃竄,而他跟在後麵猛追,一把掐住小動物後,把掐的半死的活物拎迴來,扔在江詩雲的麵前,眼中帶著催促之意,似乎在奇怪:你怎麽不吃?


    她真的見過他生吃活物的。


    二妹的兔子跑進了她的庭院,被高玄衝一把抓住,下一秒兔子便被他咬破了喉嚨喝血。


    周圍的仆婦被嚇得尖叫了起來,連阿方都被激起了兇性,帶著戒備把江詩雲她們護在後麵。拔出陌刀,隨時準備與高玄衝鏖戰。


    尤其是,對方張著剛喝過血的血盆大口,將被咬死的兔子朝著他們女郎遞過來的時候,他差點砍了出去——如果女郎沒有抓住他的胳膊的話。


    江詩雲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家夥的兇性。


    但是轉念一想,也對,他如果不是看見活物就往嘴裏塞,在草原上隻怕也活不到成年。


    她抓住了阿方的手腕,說道:“不要激動,他是讓我也喝血。這是在分享食物。”


    了解他的過往之後,江詩雲居然感到很欣慰,食物對他來說,大概比命還重要。舍得分給她,這個狗子沒白養(······)


    阿方收迴陌刀,第一次對女郎的決定表達了明確的反對意見:“女郎,此人兇性太盛,不適合呆在女郎身邊,某請女郎三思。”


    江詩雲說道:“我知你是為了我好,但是他尚且不會說話,隻教了這些時日,他便舍得將食物分與我。可見還是知恩圖報的。待他能獨立生存,便將他充入私兵。”


    江詩雲一通鬼扯,隻有培養這家夥獨立的話是真的,至於知恩圖報,估計他這輩子都不會明白是什麽意思。


    看著地上的小兔子,對阿方說道:“挖坑把這兔子葬了,另外尋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二妹,不要讓她知曉,她心地善良,怕是要哭的。”


    阿方說道:“諾。”


    江詩雲看了看高玄衝盯著死兔子的眼神兒,又對阿方加了一句:“葬的深一點。”


    阿方也看到了,額頭青筋直冒,咬牙切齒說了句:“諾!”


    阿方領命下去了,江詩雲看著一臉可惜的高玄衝。覺得自己也快忍不住脾氣了。


    每當這個時候,江詩雲都會用一句十分神奇有魔力的話勸自己:撿都撿了···


    就算狗子欠揍到了極點,總不能扔了吧。


    高玄衝就這樣在江詩雲的身邊呆了一年,終於能正常和人溝通,知道吃飯不能用手抓,學會了基礎的用餐禮儀,會自己穿衣梳頭洗澡洗衣服。


    會用語言而非肢體和其他人溝通了。江詩雲覺得終於要熬出頭了。作為對自己和高玄衝的獎勵,便對他說道:“我們明日逛集市吧。”


    “集市?”這是一個沒出現在他生活中的新詞。


    “對,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貨物可買。”


    “我?”高玄衝說這話的時候,隻是純粹的好奇,一點也沒有被販/賣的悲哀。


    可江詩雲還是鄭重說道:“雖然我買了你,但是你不是貨物,你是人。”


    高玄衝沉默地看著她,每當他不說話的時候,還是很能唬人的,劍眉星目,俊美無儔,天生自帶一股威嚴。


    但是開口就冒傻氣。


    可這會兒,這個狼一樣的男人放棄了與生俱來的警戒線,伸出手抱住了江詩雲,在她耳旁說道:“你買我,我心喜非常。”


    阿方剛準備警告他。就聽見一個男子高聲喝道:“那廝,放開我大妹!否則讓你血濺五步!”


    得,她大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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