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 將大內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


    宮道上, 兩個內侍提著燈籠, 走在皇後的儀駕旁,燈火微微, 隻餘宮人刻意壓低了的腳步聲。


    鳳輦很快就到了奉天殿前。


    元喜在殿外無頭蒼蠅似的晃來晃去, 直到見了皇後的鳳輦, 一顆心才安定了幾分。


    陛下這次真的是不大好了, 膳房的清粥再素淨不過,可服侍陛下用了膳, 依舊吐得一幹二淨。


    眼瞧著要露出下世的光景。


    元喜在心底呸了兩聲,將腦子裏不吉利的念頭除去,徑直朝著皇後去了。


    他的身子彎得像被折斷的劈柴,忐忑道:“娘娘快進去瞧瞧吧。”


    朝雲冷眼瞧著他這幅作態,又想起當年娘娘雙目失明,她去奉天殿求見皇帝時, 這位皇帝貼身的大總管推拒的模樣。


    因此她隻是扶著沈皇後, 徑直朝奉天殿內去了,連一個眼神兒都不願施舍給他。


    元喜尷尬了一番,但他很快就跟著人進了宮室。


    內室燭火幽幽,昏暗非常, 幾個太醫匍匐跪在一旁, 雙股顫顫,已然是跪了多時了。


    沈皇後蹙了眉,冷聲道:“都起來吧。”


    她的眼睛本就模糊, 室內的燈火這樣暗,一時讓她瞧不清龍榻上那人的模樣。


    沈皇後冷冷笑了,她吩咐道:“將燭火都點亮了。”


    元喜忙低聲道:“娘娘,陛下見不得強光,否則晚間睡不著。”


    朝雲瞥了他一眼,厲聲道:“娘娘自有娘娘的道理,元公公連皇後娘娘的話都不聽了?”


    元喜手中的拂塵差點掉了,他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連聲道:“是是是,奴才明白。”


    話罷,他便吩咐幾個小內侍將宮室裏的燭台全都點亮了。


    宮殿裏一下亮堂起來。


    龍榻上,明黃色的承塵飄飄搖搖,崇元帝被這亮光驚醒,他失神地盯著上空飄搖的綬帶,光暈落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他縮了縮瞳孔。


    他忽然想起父皇離世那日的場景。


    也是在這樣漆黑的夜裏,父皇拉著他的手,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囑咐完最後一句話,就斷了氣。


    他忽然怕極了。


    幾十年的光陰,就這樣轉眼逝去了,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連唿吸一口都費勁了。


    他不願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他努力地仰首,想下榻看一看大內的夜晚,可費盡了力氣,也隻不過讓被褥動了動。


    他頓住了,喘著氣,想要歇一歇。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陣熟悉的聲音,“將燭火都點亮了。”


    崇元帝愣住了。


    他沙啞著聲音叫道:“是雲清嗎?”


    可他的腦子動了動,想起來貴妃是病了的,這會兒不可能過來看他。


    到底是誰?


    這一聲雲清落在沈皇後耳中,已經毫無感覺,她直接將這句唿喊當作噪音,不去理會。


    她靠著龍案坐下,那幾位太醫戰戰兢兢,如同犯了錯的孩子,瞧著可憐兮兮。


    沈皇後並未打算懲治這幾位太醫,她問道:“陛下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都等著有人主動站出去說出實情。


    最終還是為首的太醫院院判張鐸出了聲,他匍匐在地,又跪了下去,“迴皇後娘娘的話,陛下……陛下他操勞國事,心火旺而體虛,隻能接著慢慢休養,恕微臣無能,不能讓陛下立刻好起來。”


    他又哪裏敢說,陛下是因為房事過多,又吃了那些所謂強身健體的丹藥,已經傷了根本,即便是大羅神仙在世,也隻能讓陛下慢慢將養著過日子。


    沈皇後知道這些太醫素來報憂不報喜,她隻是淡淡地掃了張鐸一眼,冷聲道:“你們都下去吧。”


    張鐸一愣,他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決定不摻和進這事,他應了一聲,便帶著那幾個太醫一並告退了。


    元喜麵上慌了慌,他忙道:“娘娘,您將人都叫走了,陛下可怎麽辦?”


    沈皇後不慌不忙地飲了一口茶,她的目光冷冷的,落在元喜身上。


    皇後一句話都沒說,可元喜卻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他差點忘記了,這位皇後當年初入宮時,整頓內宮的手段,即便是皇太後都比不上。


    皇後隻是低調行事慣了,讓宮裏人逐漸忘了,貴妃雖然受寵,可掌握鳳印,協理六宮的,一直是這位皇後娘娘。


    朝雲多半知道,皇後娘娘要親自給陛下醫治,娘娘不願旁人知道她會醫術,此刻必然是要屏退左右的。


    朝雲道:“公公帶著人下去吧,娘娘想要同陛下獨處一會兒。”


    元喜一愣,他心裏納了悶,皇後娘娘又不會醫術,將太醫趕走了,如今又要留下與陛下獨處,這怎麽看怎麽怪異。


    朝雲見他不動,冷冷笑道:“皇後娘娘與陛下是夫妻,難道公公是信不過娘娘?既然信不過,何苦找娘娘來?”


    元喜搖了搖頭,忙道:“奴才這就帶人退下。”


    幾個內侍一出了宮室,內殿便隻剩沈皇後與朝雲主仆二人了。


    沈皇後瞧著這明晃晃,金燦燦的大殿,心底卻是一片冷然。


    她猶記得,她的禛兒跪在這大殿之中,為了給她討迴公道,被龍榻上的那個男人打得遍體鱗傷,幾乎丟了性命。


    這大殿之中,沾過她們母子二人的血,而龍床上的那個男人,就是始作俑者。


    沈皇後冷笑起來,她猛地站起身,朝著龍榻前走去。


    崇元帝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他張了張嘴,待看清了眼前的人,他青灰色的臉上露出錯愕又防備的表情,嘶啞問道:“怎麽是你?雲清呢?”


    沈皇後瞧著他青黑色的眼窩,灰白的麵頰,冷冷笑了笑,她低下頭來,將心底那股惡心壓下去,漫不經心地動了動手上的護甲,輕聲道:“貴妃她重病,很快就能跟著陛下早登極樂了,黃泉路上,陛下和貴妃好好做伴,臣妾必定日夜為你們念經祈福。”


    皇帝的手抖了起來,他用盡了力氣錘著床榻,卻也不過讓被褥顫了顫,他的眼珠子快要瞪出來,喘著氣,惡狠狠地說道:“毒婦!毒婦!”


    沈皇後卻仿佛聽到了天大的誇獎一般,她笑得燦爛極了,那笑容在崇元帝的眼中,卻恐怖非常。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仿佛盯著皇後,就能讓她受到懲罰。


    沈皇後看著他這幅模樣,心裏舒暢極了,她就是想讓他嚐一嚐,性命垂危,時刻活在恐懼裏的滋味。


    她想要做什麽,他都奈何不得。


    任憑他是尊貴的帝王,還是凡夫俗子,如今到了這地步,他都隻不過是一個等死的人。


    他的生與死,亦或是生不如死,此刻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沈皇後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有一瞬間,她是動了殺心的。


    隻要他死了,她們母子倆就能好好的,安枕無憂。


    崇元帝從皇後的眼中看到了殺意,那股殺意,同他夢中的一模一樣。


    他的額上開始冒冷汗了。


    他的精神緊繃著,隻能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來,“你……你敢!”


    沈皇後接過朝雲手中的瓷瓶,她將眼底那股殺意收了迴去。


    她青蔥的指尖撫在冰涼的瓷瓶上,默念著,皇帝還不能死。


    禛兒還未登基,皇帝得活著,他得活著,癱在龍榻上,看著她的禛兒登基。


    沈皇後垂眸看著床榻上的人,冷聲說道:“陛下,您喝了這藥,自然就好了。”


    崇元帝看著那個瓷瓶,仿佛看到了什麽洪荒猛獸,他拚命地搖著頭,不肯用藥,可卻無用,皇後冰冷的麵孔在他麵前,掰著他的下巴,將藥灌了進去。


    崇元帝心底是憤怒的,可卻無能為力,他隻感覺到渾身上下都麻木起來,隻有腦子還是清醒的。


    皇後給他喝的藥,不是毒藥?


    他不敢睜開眼,生怕皇後再摧殘他,可耳邊的確能聽到沈皇後說話的聲音。


    她同身邊女官說話的聲音,是細細的,甚至是帶著溫柔的,和在他麵前完全不同。


    沈皇後見床榻上的人閉了眼,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她問道:“朝雲,你確定拿的是那瓶藥嗎?”


    麻藥難得,師傅當年留給她的,最珍貴的那瓶,能讓人失去意識,如同沉睡。


    朝雲垂首,眼底劃過一抹異色,她嘴上答道:“娘娘,奴婢確認過了,就是那瓶藥。”


    朝雲又冷冷看了一眼龍床上的人。


    她頭一次違背娘娘的話,將藥換了,她要讓陛下親眼看看,當年救他的到底是誰,也讓他看看,趙貴妃真正的嘴臉。


    沈皇後點了點頭,柔聲道:“將我的藥箱拿過來。”


    沒人發現,床榻上的皇帝聽到這句話,他的手抖了抖。


    “將我的藥箱拿過來……”


    何等熟悉……


    十幾年前,那個於秋獵時救他性命的姑娘,也曾說了這樣一句話。


    崇元帝的心開始顫抖起來。


    *


    小舟輕搖出了荷塘,周懷禛係了纜繩,先上了岸。


    他朝著小姑娘伸出手,沉聲道:“呦呦,上來。”


    謝娉婷站起來,小舟晃蕩了幾分,她有些站不穩,下意識地握住了周懷禛的手。


    殿下的手很燙,有薄薄的繭子,他的手怎麽能比她的大那麽多呢?


    這點疑惑很快就被轉移了,因為她瞧見,殿下的這隻手,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傷疤。


    謝娉婷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周懷禛麵色有些不自然,他收迴手,將那隻布滿傷痕的手藏在廣袖中,換了一隻手去牽她。


    他麵上看著冷靜自持,可心底還是忐忑的。


    那些傷疤很醜陋,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可就怕嚇壞了他的小姑娘。


    謝娉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走著走著,卻忽然停了下來,她執拗地走到他的另一邊,握住那隻傷痕累累的手。


    她眼底含了淚,酸酸的,說話也帶了點鼻音,“殿下以後受了傷,不許在我麵前藏著。”


    她知道的,她全都知道的,他少年時為了她親手做兔兒燈籠,手上被竹篾紮破了,流了很多血,他這隻手,明明自己都傷痕累累,卻總是撫去她臉上的淚水。


    她小時候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這人麵上冷冰冰的,看起來兇巴巴的,恐怕不好相處。


    可她心裏明白,兩輩子,她都在他身後躲得好好的,她打小在蜜罐子裏長大,唯一有的那一丁點兒不愉快,全都倒給了他。


    謝娉婷心裏悶悶的,她抽了抽鼻子,抓住那隻想要逃脫的手,親了一下又一下,仰首,執拗地說道:“殿下的傷疤是世上最好看的傷疤,以後不許遮起來。”


    小姑娘的語氣兇巴巴的,可卻沒有絲毫威懾力,像是一隻小奶貓軟軟地叫著,捍衛自己的領地。


    周懷禛隻覺得,被她親過的地方火辣辣的,他的心也火辣辣的,有一股暖流洶湧無比,快要溢出來,將他的心撐得滿滿的。


    他撫去小姑娘眼尾的淚水,眸光微暗,吻了吻她的眼睛,聲音低啞:“別哭了,嗯?”


    他的小姑娘,不嫌棄他的傷疤醜,還說那是世上最好看的傷疤。


    她怎麽這麽招人稀罕呢?


    作者有話要說:結尾放點糖,免得小仙女們被狗皇帝虐跑了【狗頭】


    寫到這一章,忽然有種碼到大結局的感覺→_→


    【你們懂的】


    感謝小仙女roar灌溉的1瓶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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