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冷淡, 蛙鳴陣陣, 無邊無際的蓮花叢中, 隻有一隻小舟飄飄搖搖,木槳劃出的水聲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天邊一輪明月, 清冷的月光灑在這片湖泊上, 落在他素白的衣衫上, 即便是劃槳這樣的動作, 也不能損去他半分清貴。


    謝娉婷的瞌睡蟲全跑了,她神采奕奕地看著這片荷花, 從未想過殿下也會有這等風雅的心思,帶著她夜賞荷塘。


    她好奇地問道:“殿下怎麽知道這裏有處荷塘?”


    西郊別院她來過幾次,對周圍地段還算熟悉,可從沒發現,在離別院不遠的地方,還會有這樣一處幽靜的荷塘。


    周懷禛的目光頓了頓, 他與這片荷塘的淵源, 並不怎麽愉快,他說出口,呦呦不會想聽。


    謝娉婷見他遲遲不語,隻以為這背後藏著不便說出口的事, 她笑了笑, 眼底卻含了一抹隱隱的失望。


    殿下有許許多多的秘密,也許今日這個秘密,她恰巧不能涉足。


    周懷禛看了小姑娘一眼, 見她神情低落,終究怕她誤會,於是沉聲道:“小時候外祖父教導孤,能吃旁人不能吃的苦,受旁人不能受的委屈,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十多年前,母後失明那日,是趙氏推了她,孤眼睜睜地看著母後的額前破了一個口子,洶湧地流血。”


    “可父皇不問前因後果,隻是攬著趙氏揚長而去,任由孤怎樣磕頭請求徹查,他都無動於衷,孤便下了決定,既然這個公道,從父皇那裏無法得到,孤便自己去掙。”


    話到此處,他的麵容愈發冷清,“孤尋了個機會,捅了貴妃一刀,父皇得知後,命人鞭笞孤,打了整整一百鞭,是外祖父趕到,將孤救了迴來。”


    “待孤好了以後,他就告訴孤,燕京最苦的蓮子,就在此處,倘若心中恨極了,怨極了,忍不住了,便來此處吃一吃蓮子,吃了世上最苦的苦,便沒什麽忍不得,沒什麽受不得。”


    謝娉婷愣住了,她心底絞成一團,這一刻,她的悲歡似是同他係在了一起,她能清楚地感應到他的痛。


    十多年前,殿下也隻是一個孩子,他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被欺淩至此,卻無能為力。


    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力,去搏皇帝那顆早就偏向了別人的慈父之心,撞得頭破血流,還要告訴自己,忍住,忍住。


    她長這麽大,有父王母妃疼著,有祖母哥哥寵著,可是殿下,他什麽都沒有,他不得不受這樣多的委屈。


    謝娉婷的喉嚨仿佛被堵住了,她的眼睛澀澀的,垂首道:“殿下,對不起。”


    都怪她太不懂事,她問了這一次,就等於又揭了殿下的傷疤,他會痛,她也會心疼。


    周懷禛目色微沉,他修長的手指撫了撫她的眼尾,濡濕的感覺在指尖蔓延開來,他的心卻輕鬆起來,終究也隻能低聲安撫道:“別哭了。”


    她在心疼他。


    可今夜,他想要的,不止如此。


    他要讓她認清,他從來不是良善之輩,他十歲就動了刀子,動了殺人的心思,在今夜之後,他隻會更殘忍。


    當初她不過見了他審訊人的場麵,便要與他退婚,可是接下來他要做的事,隻會比審訊人殘忍百倍,萬倍。


    周懷禛眼底的神色有些複雜,他在坦白與隱瞞之間左右搖擺,他第一次這樣舉棋不定。


    倘若告訴她接下來他要做什麽,他怕她會畏懼,就像當初一樣,倘若不告訴她,等婚後她見了自己的本來麵目,恐怕會後悔。


    周懷禛垂眸,他的神色在月光下顯得飄忽不定,終究還是冷聲說道:“呦呦……我要除了趙家。”


    謝娉婷微微一愣,她的雙手緊緊纏握在一起,不知該怎樣迴答。


    殿下口中的除掉趙家,絕不是在朝中鏟除趙家那樣簡單,否則他也不會這樣同她說。


    殿下的意思,難道是要殺了趙家滿門?


    周懷禛瞧著她有些蒼白的麵頰,心中已然了悟,他的心沉了沉。


    他廣袖下的手不自主地握緊了,逼著自己說道:“呦呦,你還有反悔的機會,孤……孤並不是你眼中的君子……,也許往後,孤還會殺很多很多的人……”


    他的麵色已經極盡冰冷,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因為他知道,她害怕殺戮,自己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這樣的話,她……她應該是想要退縮的。


    謝娉婷怔愣了一瞬,她迴味著他方才說的話,心裏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她豁然站起身來,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人。


    殿下近日忙於政事,她也知道,朝堂之上會有腥風血雨,皇帝沉迷丹藥,趙家宛若脫韁野馬,即便趙林停職查看,趙家其他人也依舊猖狂,再加上後宮之中有個不安分的趙貴妃,殿下要除趙家,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殿下方才的話,是覺得她還會像從前一樣,因為害怕血腥而畏懼他。


    殿下是不相信,她會陪著他走上那個位置。


    周懷禛瞧見她的動作,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麵上冷成冰霜,心底愈發苦澀。


    她是知道了他的秉性,所以一刻也不願停留,現在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他。


    周懷禛眉目冷淡,他低聲道:“孤明白你的心意了,此刻便送你迴去。”


    謝娉婷簡直要氣笑了,她垂首瞧著麵前這個麵上冷淡的男人,出聲問道:“殿下明白什麽了?送我迴去,然後再向皇後娘娘提退婚麽?”


    周懷禛的麵色沉了沉,他想到麵前之人要與他退婚,以後還會嫁給別人,心底就滿是戾氣。


    他生怕自己再後悔,隻能將這股念頭壓了下去。


    他心裏一片冰涼,正欲將小舟劃迴岸邊,卻忽然被一雙手按住了,他仰首向上看,隻看到小姑娘麵上已經氣得發紅。


    謝娉婷壓下心底那股氣,兇巴巴地問道:“殿下將來會除掉謝家嗎?殿下將來會除掉我嗎?”


    周懷禛麵色一沉,但凡有他在,必會將她和她的家人護得好好的,他又怎會除掉謝家,除掉她的安身之所?


    他定定地說道:“不會。”


    下一刻,他便聽見小姑娘連珠炮似的問道:“既然殿下不會,我又為什麽要怕殿下?”


    “殿下要除掉趙家,那是趙家做錯了事,不是因為殿下殘忍,而是因為他們該有此報。”


    周懷禛愣了一瞬,他的心微微有些顫抖,幾乎不敢相信小姑娘方才的話。


    一股欣喜衝進他的心田,無處安放,四處飄蕩。


    她說,她不會因為他殺人而害怕他,她說,趙家應有此報。


    周懷禛眼底逐漸深沉,他的喉結動了動,壓抑問道:“呦呦,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謝娉婷俯下身來,飛快地在他額前落下一吻,臉雖紅著,語氣卻堅定,“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殿下所殺之人,一定是罪有應得之人,我不會為了別人,覺得殿下血腥,害怕殿下。”


    周懷禛心中熱浪翻湧,他平靜的目光逐漸深邃起來,額前的那抹餘溫久久未散,他長臂一攬,小姑娘柔軟的身子就落在他懷中,他抵著她的額頭,薄唇幾乎對上她的唇,他淺淺落下一吻,沙啞道:“呦呦,你沒機會了。”


    謝娉婷麵色漲紅,但她可沒忘記方才殿下說的話,假如她今日真的默不作聲,恐怕殿下還真忍住將她送迴別院,然後去和皇後娘娘說退婚的事。


    她原本應該生氣的,可今日是她的生辰,她隻想和殿下好好待在一處。


    人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能珍惜當下,自然是最好。


    謝娉婷從他懷中掙紮出來,坐到小舟的另一邊,她麵色緋紅,解釋道:“殿下,都坐在一邊,等會兒船翻了怎麽辦?”


    她掩飾著自己的心慌,用手撥了撥水,隻覺得一股沁涼傳到手上,月色裏,她能隱約瞧見底下的蓮蓬,芙蓉麵上露出一抹喜色,輕輕地將那小蓮蓬摘了下來。


    周懷禛也不拆穿她害羞的舉動,一貫冷清的眉目柔和了幾分,他低聲道:“呦呦,那很苦,不好吃。”


    謝娉婷微微一愣,她素手剝開蓮蓬,將裏頭的蓮子取出來,又將蓮心除去,遞到周懷禛的手中,眼睛笑成了月牙,說道:“沈宰輔說的也不對,蓮子也不盡是苦的,殿下嚐嚐。”


    周懷禛微微怔愣,他接過那枚去除了蓮心的蓮子,入口隻剩清甜,再無半分苦澀。


    夜風陣陣,小姑娘軟糯的聲音飄蕩在耳邊,“殿下,甜嗎?”


    他眼眸微沉,低低應了一聲,“甜。”


    *


    已近夜半,坤寧宮卻忽然喧鬧起來。


    朝雲匆匆朝寢殿走去,她迴想著方才元喜公公的話,隻覺得心底慌慌的。


    沈皇後近來身子愈發差勁了,一點點的聲音都能將她吵醒,她攬了攬外衣,聽出是朝雲的腳步聲,忍不住蹙眉問道:“朝雲,外頭出了何事?”


    朝雲有些心疼主子,可到底是天大的事,也不能瞞了皇後娘娘去,她低聲道:“娘娘,陛下有些不好了,元喜公公方才來報,說是晚間陛下用了膳,卻都吐了出來,太醫也沒瞧出個結果。”


    往日裏承寵的事,一個二個的都上趕著去,如今陛下生了病需要人侍疾,貴妃雲妃齊妃便都躲得遠遠的,將苦差事推給娘娘。


    朝雲心中雖然厭惡這群後妃的姿態,卻也不得不憂心道:“娘娘,您的眼睛不宜操勞,倘若撐不住,奴婢便叫人去迴了元喜公公,讓他找別人侍疾。”


    左右娘娘在陛下那裏也討不到好,何苦上趕著幹這苦差事。


    沈皇後冷冷笑了。


    趙貴妃哪裏是不想去,她若一去,裝病的事便暴露了,又怎麽能讓老二借著侍疾的名頭迴京?


    接下來,禛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皇帝這處,她定然要把控好。


    想到此處,她便垂首道:“朝雲,替本宮更衣,去奉天殿。”


    作者有話要說:要開始虐狗皇帝了……


    可能有小仙女覺得這一段呦呦和太子太過膩歪,是撲街作者的鋪墊沒打好,之前太子因為退婚的事,在呦呦麵前小心謹慎,他就是害怕呦呦看到他血腥殘忍的一麵(其實並不),所以才有了這一章的轉折,因為貴妃一家接下來會很慘(太子殿下要複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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