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秋從朱國公的寮房裏出來,麵色陰沉著往西麵走,即將正午,天上的日頭正暘,錦秋執木蘭團扇遮了遮麵,那日光便透過扇麵淺淺地罩住她的臉,將那細膩的麵皮兒照得透白。xъiqiku


    “這不是姐姐麽?”突然,前頭拐角處傳來熟悉的一聲。錦秋腳步一頓,放下團扇,望著迎麵走來的鳴夏,心道鳴夏引自己來此果然別有用心,否則她自個兒到寺院裏來做什麽?想必前頭已經挖好陷阱等著她跳了。


    鳴夏見錦秋不答,徑自走上前與她並肩站著,道:“姐姐方才去見了國公爺,可談成了?”


    錦秋將計就計,故作不屑地哼笑道:“我與他有什麽可談的?不過是喝喝茶罷了。”


    鳴夏聽出來他們談得不順,於是道:“姐姐也別藏著掖著了,國公爺慣會敷衍的,這點我在國公府已領教過了,你若真有事要求他,不如我替你安排。”


    “哼,你?”錦秋故意斜了她一眼。


    鳴夏捏著帕子抵在鼻尖,笑道:“在國公府的一年半,我也知道國公爺許多風流秘事,憑這個,要從他身上刮下點東西來,不是不能夠。”


    “哦?”錦秋側過身子麵對她,問:“可你為何要幫我?”


    “不為何,就是看不上國公府這些個人的嘴臉,想脫他們一層皮,”鳴夏說:“可我現下沒靠山,沒路子整治他們,姐姐你的手可否借一借,於你於我都有利,爹爹不是說嘛,真遇見了事兒,還是親姐妹可靠。”


    錦秋微微頷首,心道這條魚兒上鉤了,“那你倒說說你的法子,我洗耳恭聽。”


    而後,鳴夏便與錦秋做了約定,今日酉時三刻到寺院後山的清風小築等她,那時她做中間人撮合二人談成此事。錦秋假作答應。


    鳴夏原以為要同錦秋周旋一陣子,未曾想竟如此順利,於是樂顛顛地迴了自己的寮房,吩咐阿義去部署。一想到今日便要除了錦秋這個心腹大患她便心頭大悅,抿茶時嘴角一直彎著。


    自上迴失敗後鳴夏便明白了,什麽下毒啊推人入水啊,都不如一刀結果來得幹脆痛快!雖說如此風險大些,可隻要安排得當,火燒不到自己身上。


    這一迴,鳴夏自認做了萬全的準備,首先她派人打探得錦秋入寺隻帶了五個丫鬟。其次,錦秋求見朱國公是為了自己的夫君,正所謂關心則亂,哪怕她懷疑自己給她挖了陷阱,她也會忍不住在洞口一探究竟的,而她隻要一探出頭,便必死無疑。


    錦秋呢,她自問若不是已與朱國公談成了,憑方才鳴夏的那番話,她倒真可能急於求成,聽信她的話上山去,不過眼下是不能夠了。


    用過午膳後,錦秋便派韓棟去探尋朱國公和鳴夏的動靜。


    鳴夏不知去向,可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朱國公竟真上了後山,韓棟跟著他,見他果然去了清風小築。


    寺院的後山是一片密林,有小僧彌上山拾柴踩出一條路,後索性拓了兩條小徑,又在半山腰建了個竹屋供人歇息,便是清風小築,可除此之外,這山怎麽看都像是個野林子。


    小徑兩側半人高的草叢中,十多個著草綠色勁裝的男子已經蹲了大半個時辰,目不轉睛地盯了這小徑來處許久,連隻螞蚱也沒見上山來。


    頭頭兒李茂終於忍不住了,重重一拍身旁阿義的肩道:“你們究竟怎麽個意思,說好是酉時三刻,如今已戌時正了,把我們兄弟幾個晾這兒喂蚊子呢?”這深山老林的,即便是白日裏蚊蟲也多,何況黃昏時分?好幾個漢子的脖頸已被叮得通紅一片了。


    “兄弟們對不住哈,再稍待片刻,我這便下山迴稟我家主子,迴來之前你們就在這兒守著,甭管人來不來,今兒這銀子一定結給你們?成不?”


    “得得得,你快下去問個明白,別讓我們兄弟白等就是了!”李茂不耐地擺擺手。阿義朝幾人連連拱手道海涵,好一會兒才下山去,不過為防半路上遇見錦秋惹她生疑,他隻得走了另一條隱蔽的路。


    而鳴夏也已經按捺不住,方才酉時她便見錦秋往寺院的角門去,那兒便可通往後山,可這一個時辰過去了,山上一點兒動靜沒有,阿義也沒來報信,她心道不會阿義和那夥人串通好拿了銀子便走人,將她一個人撂在這兒傻等罷?愈想愈不對勁,她於是親自上山去尋。


    因著阿義走的是另一條路,而鳴夏走的是上山的大道,二人並未碰上。


    戌時又過了一刻,夕陽就要沉下去,隻能從茂密的樹木間窺得一點兒餘暉,暮色漫上來了,鳥啼聲或悠揚或嘶啞,在空寂的山林中久久迴蕩……


    鳴夏與鶯兒互相攙著,她們來時天邊還掛著一團紅霞,便沒覺著有多晚,可真上了山,草木漸深,霞光收斂,漸漸的她們心頭發怵,想折返,卻又不甘心。


    那在草叢中守了一個半時辰的十多個漢子現下已煩躁不堪,為首的李茂嘴裏叼了根草,一雙眼如狼似的發狠,盯著那蜿蜒的小徑。不僅是他,其餘人也是一樣,一個個都在心裏想著:“草你大爺,究竟還來不來,別叫我逮著,不然非得好好折磨折磨你不可!”


    突然,前頭響起兩個嬌柔的女聲,眾人精神一震,循聲望過去,看不大真切,隻見兩團紅色,一深一淺,而她們身後,再沒跟著旁人了。


    這場交易裏,鳴夏從來沒露過麵,都是吩咐阿義周全的。而阿義呢,他是這麽吩咐這幫人的:“酉時三刻會有個夫人上山來,興許還會帶幾個人,你們別讓她豎著走出這座山就是了,至於究竟怎麽對付,你們哥兒幾個自己商議,切記此事一完,連夜下山,馬車和銀子就在老地方,明日一早便出城。”


    這話不是擺明了讓他們先奸後殺麽?


    鳴夏和鶯兒繼續往前,她望著前頭一片茫茫的鴿灰色,鴿灰色後是深不可見的林子,她不由雙腿發軟,恰好腳下踩著個尖石子……


    啊——


    鳴夏驚聲尖叫,主仆兩個抱作一團。


    突然,草叢中躥出幾個男子,一擁而上……


    “啊!你們抓錯人了,抓錯人了!”鳴夏被撲倒在地,驚恐萬狀,手足並用地踢打,叫喊!


    然而眾人在此處等了許久,正要泄憤,哪裏管她說什麽,一個嘴巴子抽過去,抽得二人腦袋嗡嗡響,再無反抗之力,隻能任他們施為。


    ……


    錦秋此時卻是在自己的寮房中靜靜看夕陽落山,方才她確實從角門出了寺院,可是那門前的石階既通山頂亦通山下,她既然曉得鳴夏在山上設了局,又怎會上山?實則是下到半山腰看夕陽,有心晾一晾鳴夏的。


    按理說就這樣坐在窗欞前望天,該心靜才是,可她偏偏心煩意亂,總覺著要出什麽事兒了。


    夕陽徹底沉下去,天幕是一片墨藍,錦秋起身踱了兩步,忽瞥見廊廡上原本老神在在的幾個僧人突然疾行。


    嗡——


    一陣震耳欲聾的鍾聲。


    錦秋猛然意識到什麽,雙手提起裙擺跑出去,拉著一個急切趕往大雄寶殿的僧人,問:“是出了什麽事麽?”


    那僧人恰巧是個執事,他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有兩位女施主在後山遇難,現下要派人上山搜尋,施主你不必驚慌,快迴寮房裏去罷,”說罷又道了聲阿彌陀佛便隨著人流去了。


    錦秋呆愣住,眼珠子像嵌在黃昏這塊灰色幕布上的琉璃珠子,一點兒生氣也沒有了。


    後山,兩位女施主,難道是鳴夏?


    錦秋一迴身,往大雄寶殿那頭望,大殿亮如白晝,已經有兩列僧彌擎著火把從殿中魚貫而出,往角門處去。鍾聲還在嗡鳴,錦秋的雙腿不是她自己的了,它們有自己的意識,跟了過去……


    原來朱國公在清風小築裏等鳴夏等得不耐煩了,便下了山來,半道上便見著鳴夏主仆兩個的屍首,嚇得魂飛魄散。他顛顛倒倒地下了山,請住持派人去收屍,並立即封鎖寺門,不許任何人進出。可惜為時已晚,此時十多個兇手已下山,不知去向。


    錦秋因說自己是死者的姐姐,去尋人的僧隊才願帶上她,她也擎著火把,站在兩隊人中間,左右的火光將她蒼白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她雙眼發直,嘴唇微顫,麵皮緊繃,說不上的恐懼。


    這一刻心裏的滋味難以言喻,若是那屍體是鳴夏,那便是她作繭自縛,想害自己的姐姐,自己活該遭了報應。可錦秋又怕,怕那具屍體是鳴夏的,她是恨她,即便她今日不死,她遲早有一日也要將她弄死。可鳴夏死在旁人手裏,還是一群山賊手中,連唯一的一點兒體麵也沒留給她,錦秋不免又覺著她可憐。


    夜色深重,血腥味愈來愈濃,錦秋的喉嚨哽住了,說不出話,她的腿腳走到酸疼,已經麻木了,卻仍是一個勁兒往前挪。


    “阿彌陀佛,”突然,隊首的僧人駐足,火把伸向一側的草叢裏。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山上,一陣陣的梵音蕩漾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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