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一口氣連下了三條令,待人都退下後了,他才緩緩坐下,一手撐額,指腹輕撫深蹙的眉頭,漸漸陷入了深思。


    這迴一切都像事先設計好的,若是往日,周劭絕不會親自與趙臻談運糧的事兒,他隻會吩咐信得過的底下人代辦,如此,即便出了岔子,鬧到明麵上了,也自有人為此事負責,絕牽扯不到他。


    可這事兒壞就壞在趙臻與他有親,他單獨交代了他運糧的事宜,一旦出岔子,隻要趙臻一口咬定是他,他便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所以桌麵下哪怕動刀槍也得把事兒抹得幹幹淨淨,要翻到桌麵上了,那這一劫他就逃不過了。而他又懷疑趙臻是往京城去告禦狀了,於是讓韓林去京城的路上尋他,帶迴來或處死,哪怕為此得罪錦秋也不得不做。


    當然,他是王爺,隻要皇上不想辦他,一萬石糧食便辦不了他,最後反倒可能趙臻因誣陷他被問罪。但有一點,此事不能鬧大,若是潭州的災民聽信謠言鬧大了事兒,朝堂上有心之人再一挑撥,皇上便是不想處置也不得不處置了。


    可世事偏不如人意,怕什麽便來什麽。


    十日後,無論城裏城外趙臻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吳通判倒是來稟報了,帶來的全是壞消息。


    “王爺,現下不僅無廂縣,連周圍幾縣也都在造謠是您私吞了賑災糧,下官已帶人將幾個領頭的關進了大牢,不想他們竟在獄中自盡而死,現下外頭百姓都以為是您下令暗殺了幾人,衙門前鬧事的更多了!”吳通判一麵稟報一麵卷了袖子擦汗。


    周劭坐在太師椅上,手指頭不住敲打著桌案,麵色卻無悲無喜,他淡聲道:“還是得讓百姓們看到糧食他們才能心安,另一萬石糧可尋著了?”


    “迴王爺的話,這……”吳通判欲言又止。


    “說罷,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麽不能說?”周劭幾乎能料到是什麽,畢竟趙臻是要陷害他,既要陷害,無非就是將這糧食安到他名下去罷了。果然不出所料,吳通判稟報道:“王爺,那一萬石糧食據說已秘密運到您的封地,下官還是托了漕幫的友人才打聽到的。


    周劭闔上眼,很疲憊似的,道:“追迴來了麽?”


    “屬下已派人去追了。”


    周劭的封地在西京,因著皇帝太後都喜歡他,又倚仗他掌管工部,所以暫時將他留在京城。糧食運到他的封地,還是秘密運過去的,明麵上看著真像他貪汙了似的。


    不過這十多日周劭的心早定下來了,即便趙臻真告倒了他,那也是他迴京之後的事兒,現下他在潭州,便得挑起肩上的重擔,派人去修堤建壩,安撫民心,先穩定下來才最要緊。


    “從西京到這兒一路順風也得走上一個月,再過一個月百姓們管不住恐怕要起來造反了,所以必須在三日之內湊齊一萬石糧食分發下去,堵住悠悠眾口。”


    “可王爺,哪兒有糧食呢?”


    “這你便不必管了,好好兒將百姓們安撫好,這才是你的事兒。”


    吳通判連連應是。


    三日之內莫說要湊一萬石糧了,便是要調恐怕也來不及,所以周劭隻能親自快馬加鞭趕去潭州的鄰州——燕州借糧。


    燕州的府庫裏確實有一萬石糧,可這糧也是賑災糧,一個月後便要分發下去的,要借這個糧,得按章程來辦,可待朝廷批示下來少說也得一個月。遇非常之事,用非常之法,周劭承諾一個月後定將糧食奉還,先斬後奏地調走了糧……


    潭州這兒的波濤已經洶湧起來了,而京城的暗流還隱在地底下,表麵仍是一派祥和。


    六月中旬的太陽跟個火球似的掛在天上,錦秋半躺在七錄齋的羅漢榻上,榻上墊了張竹席,還專門用涼水擦過,錦秋卻仍覺燥熱,將海棠花紋滾邊的大紅衣襟半敞開,隱約可見胸前瑩白的肉皮兒,這鮮紅襯得皮肉白裏透紅,煞是可愛。


    可是胸前那片是白惹人喜愛,麵上卻是白得沒精神,像得了病似的。紅螺正執一把瓷青湖色象牙柄大團扇為錦秋扇風,愈看錦秋的麵色愈心疼。她勸道:“主子,你還是請個道士來做個法事罷,這些日子您夜夜睡不著覺,吃藥也不見好,隻能白日裏打個盹兒,這樣下去可不成啊!”


    錦秋半闔著眼險些又睡過去了,聽得紅螺這一句才悠悠掀開眼皮子,瞧了眼紅螺道:“這是王府,我不想弄得烏煙瘴氣的,不過這噩夢確實做了太多迴了,有些不尋常,”錦秋沉吟著,“喜鵲近來可還老實?”


    “她呀,”紅螺說起喜鵲,嘴角露出個諷刺的笑,道:“幹啥啥不會,真不知哪來的臉在這兒伺候人,盡是人家伺候她了,不過她除了這個,其餘的倒也還安分,奴婢不讓她進內室,她便一迴也沒進來過。”


    恰在此時,一小丫鬟端了大茶壺進來添茶。


    錦秋盯著那丫鬟手中的紫砂壺,不由想起當初淡雪對周劭下毒的事兒。她旁的倒不怕,就是怕自己這日日做噩夢的症候是被人加害的,於是待添茶水的丫鬟走後她又問:“我這兒一應用的東西,茶水,梳子手帕等物可有經她的手?先前雖讓醫官驗過一迴沒什麽事兒,可我心裏總不踏實。”


    “這……”扇子搖得漸慢,紅螺歪著腦袋忖了會兒道:“近些日子奴婢倒沒特地留意過,不過奴婢猜測應當是有的,聽說她近來一個月還得迴兩趟嶽家呢。”


    “她迴嶽家做什麽?”


    “聽說是她爹病了,她迴去探望。”


    錦秋一手摳著竹席,隻聽“啪”的一聲,半根鮮紅的指甲摳斷了,落在竹青色的席子上,那指甲上鳳尾花的顏色太過鮮豔,被一片青色襯得鮮血般觸目驚心。


    錦秋忽而預感不好,坐起身子,抬手示意紅螺不必再扇,肅道:“你派人跟著她,查查她每次迴家究竟是去了何處,見了什麽人,還有她動過我屋裏的哪些東西,我喝的茶是不是先經過了一道她的手,你一一查清楚了,但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是,主子,”紅螺見錦秋突然嚴肅,脖頸上不由起了一層細栗,難不成真是喜鵲?可不像啊,用什麽東西能讓人做噩夢呢?


    嘔——嘔——


    錦秋喉間突然湧上一股吐意,她忙用帕子捂口,扶著榻沿作起了嘔。


    “主子,您怎的了?”紅螺立即丟開了團扇,蹲下,一手扶著錦秋,一手去順她的背。


    錦秋嘔了兩口酸水,漸漸直起身子,擺手說無礙。紅螺隻當她是夜間沒歇息好,忙斟了杯茶服侍著喝了,隨後將人扶到床上歇息,便輕手輕腳退出去辦差了。


    卻說同樣是毒辣的大太陽曬著,鳴夏在院子裏散了一圈兒身子卻仍發冷。她自小的寒症損壞了根基,後頭又在宮裏掉了一迴冰窟窿,現下這身子早已經千瘡百孔了。


    李氏搬了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那片國槐樹投下的陰影裏,看著大太陽底下走著的鳴夏,喊道:“你再走一會兒,把身上曬暖乎了。”


    鳴夏不住用帕子擦著汗,最後妝都花了,她終於受不住,跑到簷下躲蔭,不滿地道:“娘,我這身子寒是內寒,曬太陽頂什麽用?大太陽下走著人都快融化了,該流的汗一滴不少,身子還是冷冰冰的。”筆趣庫


    “唉,”李氏歎了口氣,拉著她坐下,端著她的臉細細地瞧,心疼道:“怎的經過上迴那一遭你的身子就這樣不好了呢?以前雖體寒,卻到底沒發出來,不像現下這般陰冷。”


    鳴夏漫不經心地擦著汗,要擱以前她也怕,現下離了國公府,生不生孩子的她也不在乎了,她現下在乎的隻有錦秋。她切齒道:“這一切還不是拜她所賜?不過快了,她馬上也要嚐到同樣的滋味了!”


    金色的陽光將清溪院的犄角旮旯都照亮了,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亮堂堂,唯有鳴夏,再多的光打在她身上,她骨頭縫裏的冷意還是鑽出來,像蟲子一樣鑽出來,誰靠近她,誰就被她帶入陰影。


    李氏現下看見鳴夏這狠狠的神色,都不由打冷顫,她將鳴夏拉入懷裏緊緊抱著,輕拍著她的肩頭,苦口婆心勸道:“鳴夏啊,你是宋家二小姐,恨她歸恨她,禮儀規矩還是要的,可不能幹出格的事兒,且你身子不好,別管她了,先調理好自己要緊!”


    “娘放心,您跟爹爹再在京城待一個月,不,半個月,到時候一切見分曉了,我便隨您們一起南下,娘,您拖著爹爹,一個月後再走成不成?”鳴夏依偎在李氏懷裏,眼神卻是麻木的。


    “好,好,”李氏輕撫鳴夏的發頂,眯著眼望天上的燦陽。此時李氏心裏竟生出一絲怔忡,女兒現在都有些魔怔了,是不是一開始她讓女兒處處與錦秋爭高低便是錯的呢?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早在當初那場宮宴二人落水時,一切便已失控,而瘋狂是毀滅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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