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的吩咐趙臻應承下了,次日便趕著船去了柳州,潭州離柳州不遠,天兒又放晴,半個月一趟來迴,一切順順當當。


    迴潭州渡口時已是六月初,大半個月沒下雨,太陽天天兒曬著,水位恢複正常,趙臻的船輕易便靠了岸。千總長早兩日便派了人到渡口守著,今日黃昏等來了趙臻的船,這便張羅著卸貨。


    夕陽是個掛在天邊的蛋黃,周圍一圈兒雲霞被它暈染得錦緞似的,那光輝直將大船染了色,白帆成了橘帆。浩大的天地間,一百多個身著藍白色官服的官差上上下下搬運糧食,像極了蟻群,半個時辰便將十艘大船搬空了。


    夕陽沉下去半張臉,暮色降臨,江水中和了油似的,濃稠得流不動。


    “趙公子,就……就這些?”千總長是個身材昂藏,麵容粗獷的武夫,他指著大棚中壘得小山似的糧食,粗聲粗氣地問。


    “就是這些了,怎麽,數目不對?”趙臻神色淡淡的。


    “少了足足一半呐!這糧食本該兩萬石,方才我這幫屬下數了,這兒統共就一萬袋,每袋恰好一石,也就是一萬石,是不是還有船在後頭沒跟上來啊?”千總長目不錯珠盯著趙臻的眼,質問他道。


    相比之下,趙臻便要淡然得多,他微昂著腦袋,故意歎了口氣道:“這其中的門道,大人您還需草民來解釋麽?”


    “何意?”千總長蹙眉,額頭上幾道細紋愈加深刻。捉匪平亂他在行,可是這官場上的彎彎繞他卻不大懂。


    趙臻湊過去,在他耳邊悄聲道:“這是王爺的意思,至於另一半去了哪兒?也就不是您能過問的了。”


    “這……”千總長抓了抓腦袋,好一會兒才悟了,另一半可不就進了王爺的口袋麽?真是糊塗了,如此秘事可輪不到他一個小小的千總長過問,曉得太多反而容易腦袋搬家。


    “多謝趙公子提點,”千總長抱拳,隨後他一揮手,對前頭幾個校尉喊道:“糧食搬完了,迴營房複命!”說罷便前頭領隊去了。


    震天的腳步聲漸漸運去,趙臻臉上僵硬的笑倏地收了,隨後他立即快馬加鞭趕去了李知州的私宅……


    亥時一刻趙臻才從李府出來,又趕迴自己在潭州賃的宅子,當夜便將府中的丫鬟護院都遣散了,而後收了細軟,預備明日一早出城。


    夜間,趙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索性起身,將自己一直貼身帶在胸前的帕子掏出來,借著月光細細地看。這帕子他看過太多迴了,每一個針腳都被他摩挲過千萬遍,尤其是當初在儋州遇難時,他日夜攥著這帕子,渾身發熱意識模糊時就安慰自己,要活著,為了表妹他得活著!


    然而誰能想到呢?這方帕子救了他的命,卻同樣讓他墮落成魔鬼。這個夜裏,他頭一迴覺著自己是個可鄙之人,用下作的手段陷害他人,甚至從未想災民無糧的後果。是他的心太小了,關照不了天下蒼生,隻關照得到一個人。他心裏的那條河呀,無論波瀾壯闊還是細流涓涓,它分岔,又匯聚,不論向哪個方向,最終都流向錦秋。


    ……


    次日,周劭聽聞糧食昨夜已抵達,特地叫了千總長來問話。


    周劭坐在衙署大堂主位上,執筆正批公文,千總長立在下首,抱拳向周劭稟報道:“王爺,糧食已經往糧庫裏搬了,李大人也通知下去讓各縣的庫房都燒一日一夜的火,將四壁烘烤幹,如此將糧食存放時也不會因潮濕而悶壞,王爺您看,現下是否要按著大人的意思將糧食分發到各縣去?”


    周劭筆下不停,也沒細問,道:“那便照李大人的話下去辦罷。”


    千總長略躊躇了會兒,抬眼覷覷周劭,見他筆走龍蛇忙得很,想著那件事兒還是不必提了,畢竟這本就是王爺私下吩咐趙公子做的,他再擺到明麵上恐怕不大好,於是他應了聲是便下去辦差了。


    “守德,你去趙臻府上將人請來,這迴他幫了大忙了,本王須請他喝一杯,”周劭頭也沒抬,吩咐了聲。


    守德應了聲“是”也下去了。


    這一個半月嘔心瀝血快把他折騰病了,到如今總算雨過天晴。


    近半個月災民都轉迴來了,暫住在大棚裏,待糧食分發下去,他再督促將那堤壩的缺口補起來,他便可撒手讓下麵的人去幹,而後迴京與錦秋團聚了。一想到錦秋,他不禁嘴角勾笑,從腰側解了那香包來聞。


    大約一個時辰後守德才迴來,他稟報說去趙府叫門壓根無人來開,甚是怪異。周劭也沒當迴事,想著興許趙臻事忙,不如過幾日再親自登門道謝。


    然而三日後,糧食分派下去,卻有吳通判來稟說無廂縣幾十個災民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說上頭有人貪墨了他們一半的救命糧,直鬧上了縣衙,他帶了人去堵也堵不住。


    周劭麵色陰沉,背靠著紫檀木椅,冷眼盯著麵前那青色官服的通判,壓抑著聲道:“災民如今都轉迴來了,正是容易出亂子的時候,無廂縣縣令何在?李知州何在?竟能讓有心人在災民裏造出如此謠言,他們日日都在幹些甚麽?烏紗帽不要了不成?”


    聲雖壓抑,卻字字鏗鏘,仿佛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吳通判嚇得雙腿發軟,卻仍恭敬地立著,拱手道:“王爺,這……這糧食確實少了一半,隻有一萬石啊!”


    “一萬石?”周劭陡然提高了聲調,他費解地望著堂中戰戰兢兢的吳通判,緩了聲道:“你同本王說說你是如何處置鬧事的百姓的,”隨後又伸手一指身旁侍墨的典司,吩咐道:“去,將千總長傳過來。”


    隨後,吳通判便將自己如何安撫民眾向周劭一一匯報了。


    周劭初時眉頭舒展了些,可一聽到他稟報說那些百姓罵自己是貪官時心裏又不是滋味。


    他雙手攏在腹部,大拇指撥弄著翠玉扳指,細忖究竟是哪兒出了差錯,又是誰有這個膽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私吞一半的糧食。


    “下官拜見王爺,”千總長被傳召過來,上前向周劭抱拳行禮。


    “免禮罷,當日,你帶人去卸糧時可數過,運迴來多少糧食?”


    “迴王爺的話,兩萬石。”


    砰——


    周劭一手抓著硯台,朝千總長扔過去,濃黑的墨汁灑出來,直濺在他的官服上,銀色的劍柄上,接著“當當當”的幾聲,硯台在青磚地上滾了幾圈,倒下了。


    堂中二人撲通一聲跪下,頭深深埋下去,大氣不敢出,更不敢說話。


    “糧食少了一半,這樣大的事兒當日竟然不向本王稟報,本王看你這腦袋也不必再戴在脖子上了!”周劭騰地縱身而起,指著千總長,咬牙切齒大罵道。


    “下官愚昧,下官愚昧,”周劭的聲音太過壓迫,將千總長這個上百劫匪站在他麵前亦不懼的莽漢嚇得臉色煞白,他重重叩頭,高聲道:“可趙公子說這是王爺您吩咐的,他說隻需運一半糧……”


    周劭長袖一甩,背在身後,哂笑道:“本王吩咐?本王何時吩咐……”突然,他麵色一僵,濃眉壓下來,望了一眼守德,“上迴你去敲趙府的門,無人應?”


    “是……是,”守德的聲音也發顫。


    周劭深吸了口氣,一掌拍在案台上,


    高聲命令道:“去,把趙臻給本王帶過來!”


    “是。”


    周劭在座位旁來迴踱步,眯著眼,眼珠子上已布滿了紅血絲。這全是趙臻的陰謀!這屎盆子真要扣過來,不是黃鼠狼立在雞棚上,不是他也是他了麽?沒想到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竟會在陰溝裏翻了船。


    周劭行事向來謹慎,用人更是慎之又慎,所以即便朱貴妃這些年沒少給他下絆子,他愣是沒跌過一次,唯獨這一迴,他大意了,因為對趙臻的愧疚和相信,他把自己折進去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迴想著先前的種種細節,發覺這事兒恐怕還不是這麽簡單。.xЪiqiku


    趙臻一個人怎敢私吞一萬石糧食,必定背後有人撐腰,而為何偏偏此事才不過三日,便在災民中傳得沸沸揚揚,想必是有人故意傳出消息,推波助瀾想將事情鬧大,所以,是有人設好了套要對付他!


    “千總長,全城搜捕趙臻,務必將人捆到本王麵前來!周劭沉聲吩咐。


    “是!”


    “韓林,你帶暗衛乘快馬出城,往京城去,一旦尋到趙臻,帶迴來,如若不從……殺!”


    “是!”


    “吳通判,辦好兩件事兒,首先派人去柳州查找另外一萬石糧食的下落,一個月之內務必將糧食運到潭州,現下的一萬石隻夠這一月了,若是一個月後讓百姓餓肚子,那你這頭頂上的烏紗也不必戴了,明白麽?”


    “是,”跪在地上的吳通判聲音微微顫抖。


    “第二件事兒,派人下去一個棚一個棚查,一旦發現誰故意傳播謠言,殺無赦,民眾則以安撫為主,不可錯殺也不可放過,可明白?”


    “是,”吳通判緩緩站起身,連頭也不敢抬,卻步退出去辦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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