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戌時,雨勢稍減,經一陣風雨洗淨後的京城在此時重又染上煙火氣。王府門前的順寧街上行人漸多,五花八門的油紙傘如一片錦繡洪流,源源不絕流淌著,街道兩側的商鋪已掛起了紅燈籠,紅色倒映在水中,繁華的京城顛倒過來,街麵上像潑了油彩一般絢爛。一輛華蓋馬車從官道盡頭緩緩駛來,達達馬蹄聲似在吟唱歸家曲。


    周劭方才領著侍衛在京城大街小巷尋人,無功而返,現下正頹喪地立在府門口。他老僧入定似的,呆呆望著道上來往的行人,目光觸及不遠處的華蓋馬車時,眼中突然有了光,嘴角一點苦澀的笑意,緊繃的身子驟然放鬆,蹲了下來。


    侍立一旁的守德雙手托著件幹爽的白狐披風,見周劭蹲下身子,忙將披風遞給巧兒。


    “爺,您累了罷,”他躬身將人扶起,跺著腳哀求道:“奴才求求您別擱這兒站著了,身子骨再好這深秋的冷雨一淋也受不住啊!您迴七錄齋沐浴更衣解解乏罷,奴才在這人替您看著。”


    周劭卻一手將他揮開,挪動步子緩緩走下石階,細密的雨水又撲麵而來。


    九月初的冷雨淋在身上,過一會子衣裳便寒鐵般緊貼在身上,那股子冷意侵肌裂骨,直達他的心,將它凍住。他像是被這濕重的袍子壓著,整個人承受不住卻又強撐著往前走。


    坐在馬車裏的錦秋卻對此毫不知情,她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揩著眼淚。方才吳郎中說趙臻身染奇疾,用不了飯,身子日漸消瘦,若治不好最終隻能活活餓死時,錦秋險些沒哭昏過去,直到現下,眼淚仍止不住地掉。


    “王……王妃,王府到了,”馬倌聲音發顫,極驚恐似的。


    錦秋忙揩了眼淚,深深唿了兩口氣平複下來,這才撩了簾子預備下馬車,一抬眼,雙目圓睜,唬得險些跌下來,幸而扶住了車與才穩住身子。


    “王……王爺?”錦秋打量著這個一身狼狽,才從水裏撈出來似的人兒,心頭忽的一痛。


    “下來,”周劭聲音沙啞低沉,命令似的。


    錦秋踏著馬紮,大跨一步在周劭麵前立穩了,她抬首望著他,他的眼死氣沉沉,下頜還滴著水,雖然燈籠火照得他的臉微紅,然而錦秋能想象現下他的麵頰是多麽蒼白。


    錦秋忙捉著帕子為他擦拭臉上的水漬,然而他卻一偏頭躲開了,“隨本王迴去,”他沉聲道,隨後一轉身,衣擺處帶起一片飛揚的小水珠子。


    周圍太靜了,靜得錦秋能聽見自己微微的喘息聲,她手足無措,突然不曉得該邁那一隻腿,該如何唿吸,隻能呆呆立在原地,望著這個脆弱的,卻又令人恐懼的背影。


    周劭察覺人沒跟上來,迴身一把攥住錦秋的手,重重一拉,拖著她往府門裏去。


    那隻手冰一般寒涼,錦秋被觸及時,凍得渾身一顫,清醒了似的。


    他究竟在雨中站了多久?


    “王爺,您快些走,快些迴七錄齋沐浴更衣!”錦秋腳下生風,竟然走得比周劭還急。


    立在簷下的守德望著二人,深深歎了口氣,他見巧兒要上前攙扶,忙拉住她的袖子,道:“這麽沒眼力勁兒怎麽在王爺身邊當差?”巧兒被訓得臉臊紅,悻悻退了迴去。


    “你去做什麽了?”周劭拉著錦秋,快步走在遊廊上,一盞盞紅燈籠迅速後退,任她走得再急,也快不過一個爺們兒,錦秋覺著腦袋都暈眩了,隻能由他拖著走,也無心迴他的話。筆趣庫


    “你是去尋他了罷?”這一聲極輕極輕,錦秋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爺,您慢著些,我跟不上您了!”


    “再慢一些,你便隨他走了!”周劭像個倔強的孩子似的,越發緊拽著錦秋,拉著她跑了起來。


    遊廊上,錦秋的蔚藍色的紗裙隨風飄起,像一隻鳥兒,而周劭是她的腿。


    她想讓他慢一些,張開嘴卻隻能吸氣,一個字也說不出,周圍的景象她也看不真切了,隻聽見“吱呀”一聲,接著她的身子似乎被人拋起,她覺著自己像是朵散了的蒲公英,被風帶到蘋果樹枝頭。


    待她喘勻氣時,才發覺自己正歪倒在渡月軒的貴妃榻上,而渾身都滴著水的周劭立在她麵前,麵色陰沉得駭人。


    “主子,主子,王爺您開開門,開開門!”屋外是紅螺的拍門聲。她方才見周劭拉著自家主子進屋,又閂上了門,生怕他要對錦秋不利。


    “把人拖下去!”周劭厲聲吩咐。


    其餘幾個侍立在門口的婢子又勸又拉,紅螺的聲音漸漸遠了。


    錦秋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雙手緊緊攥著大迎枕緞麵,身子後縮,大喊道:“王爺您究竟怎的了?”


    “你要與本王和離,原來不是因本王訓斥了你,而是為了你表哥,是不是!”周劭的壓抑著什麽似的,聲音裏竟帶了絲哽咽。


    他眼底一抹水色,錦秋被他盯著時,覺著自己好似被他眼中的風暴卷進去了,那股子悲傷和恐懼她也感同身受。


    然而她緩緩移開了眼,隨即便意識到不對,愕然望著他,“你怎曉得我表哥還活著?”


    周劭將那攥著手中許久,已被雨水泡得字跡模糊的信箋往地上重重一摔,“這是什麽,你為何要瞞著本王?宋漓,你是本王的王妃,皇上親下的賜婚聖旨,你心裏便是沒有本王,也該顧忌著禮法規矩,顧忌著聖上和本王的顏麵!王妃私會情郎若是被宮裏知道,你可知你會是什麽下場?”周劭雙拳緊握,麵色繃得通紅,麵上的肌肉錯了位,眼珠子左右溜著,要尋什麽東西來上一拳似的。


    錦秋發覺他的意圖,一個縱身,下了榻,猛地撲上前抱住他已經濕透了的腰身,大喊著:“王爺您冷靜些!”


    周劭隻覺後背一暖,她柔軟而溫熱的身子貼上來,瞬間撫平了他的躁鬱,他雙拳仍緊握著,身子卻任由她抱著,緊繃著一動不動。


    “王爺,我表哥還活著我亦是今日才知曉,我去尋他隻不過想知道他的近況,您與我夫妻一場難道還不知道我麽?我向來不是任性妄為之人,皇上賜的婚我怎敢說和離,上迴的話都是氣話,做不得真的!”他那濕透了的蟒袍也浸透了她的衣衫,寒氣過給了她,錦秋隻覺胸前一陣刺骨的寒涼,然而她卻擁得更緊,想用自己的身子捂熱他似的。


    然而周劭卻冷嗤一聲,將她的手指頭掰開,往後一推,笑道:“原來如此,若非皇兄賜婚,你不敢違逆,隻怕早便與我說和離了罷!”他向前走了兩步,背對著她。


    誰又曉得他心裏的委屈,他方才冒著雨在京城大街小巷尋了整整三個時辰,若不是有人攔著,他恐怕已經策馬出城去尋了。他氣惱,惱恨她將自己給了她表哥還不夠,現下做了他的王妃仍與他糾纏不清,所以才用聖旨賜婚一事來壓她,其實他心裏頭並非如此作想,他隻是想將她留下來,不為什麽聖旨,隻因是她。


    錦秋的雙手僵在半空中,她的懷抱空了,方才緊貼著他的寒意遠不及這空虛令人難耐,她頹然放下了手,側過身子淡淡道:“王爺您先去換身衣裳成不成,您換好了衣裳,靜下心來了,咱們再說可好?”


    周劭禁不住冷笑,迴頭瞥了她一眼,“還有什麽可說的?什麽也不必說,當初吡羅江沒要了他的命,那他這條命便由本王來收!”周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錦秋被嚇住了,立在原地定定望著他。


    周劭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而錦秋的火氣也被他這一句話勾了起來,她往左去了兩步,在矮鬥櫃上抓了個趁手的香爐往地上一砸,“砰”的一聲,還含著火星子的香灰灑出來,正落在周劭方才站的那塊青磚上,瞬間融化在水中。


    周劭微偏過腦袋瞥了一眼那香爐,視線上移望向錦秋那被燙紅了的顫抖的右手,腳步一滯,竟覺自己的手掌也痛了起來。


    “王爺,您若要殺我表哥,不如將您的王妃也一並殺了罷!”錦秋微昂著頭,目光決絕。


    他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接著那疼痛蔓延開,悶疼,於是他一手撫著胸口,緩緩地走,像是受了重傷似的。


    錦秋看得眼淚下來了,神色也軟下來,腳下不由邁出半步。突然周劭右腿一踹,來不及看清,便聽得“乓”的一聲,錦秋循聲望過去,隻見一張黃花梨木杌子歪在牆角,已裂成兩半,而周劭,卻無事人一般推門走了出去。


    錦秋身子一沉,猛地坐在冰涼的地麵上,雙手撐著地,疼得火辣辣的。


    屋子裏空空蕩蕩,從敞開的窗欞中湧進來的風在屋子裏穿梭交替,黛青色帷幔徐徐蕩漾,發出“唿唿”的響。


    門口傳來急切的腳步聲,原是紅螺氣喘籲籲地跑迴來了,她扶著門口抬腿跨過門檻,忽而猛地縮迴了腳,捂著嘴驚道:“主子,這兒怎的有血跡?”


    錦秋心口一窒,兩滴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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