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迴到七錄齋時,守德早吩咐底下人在梢間裏備好了熱水,茶壺裏也灌上了新燒的熱茶,原本還想請醫官過來,但想著王爺身子底好,若是沒病卻將醫官請來,恐怕王爺又要生氣,於是作罷。


    白底黛麵的勾頭履邁過門檻,袍角的小水珠子便也淋進了屋。


    守德雙手摻著,垂首立在門口,“王爺,熱水已備好了,奴才伺候您沐浴罷,”說罷偷眼覷他,見他神情冷淡得像是被冰雪封住了,守德暗道不好,邁著極輕的步子上前跟上。


    他目光正落在他那滴著水的衣擺上,往下瞧,便見露出的白綾褲子上一團刺眼的血紅,逐漸暈染開來,守德看得額角直突突。流了這麽多血爺竟然一聲不吭,真能忍得,然而爺不高興時,看見了也隻能當沒看見,若是上前問幾句,隻怕今日便要打得他屁股開花,於是他閉緊嘴,老老實實跟進去了。


    梢間裏熱氣一蓬一蓬散開,直散到亥時方罷,周劭一身繡鬆風壑韻的草灰色常服,腳踝處被杌子角劃的傷口用白綾包紮好了,微微凸起。他腳步從容地往書房去,麵上無波無瀾,嘴角微垂,眼角眉梢像是冬日裏掛了冰的樹梢,清冷。


    “派個人去渡月軒,監視王妃的一舉一動,若她要出府,立即稟報本王!”周劭沉著聲吩咐。


    “是,”守德垂頭應著。


    周劭進了書房,往那冊子堆積如山的書案後一坐,便沒事人兒似的,翻開冊子,時不時勾畫上幾筆。一旁研墨的守德看著他,心裏直打鼓,怕他突然發作又唯恐他不發作。人說凡事有不稱意,發出來便好了,若隱忍在心裏,遲早得壞事。


    此時渡月軒裏還亮著,錦秋睜著一雙大大的眼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季嬤嬤的死是她對不住王爺,可王爺是個明事理的,想必過不了多久也能釋懷。現下就是表哥這個坎他心裏過不去,他那個人又強得很,這件事上必定不肯退讓,所以隻能她來讓步,沒法子,誰讓他是王爺呢!可表哥也是絕不能落在他手裏的,照昨日的情形看,王爺是真想要他的命!


    紅燭燒到後頭火光隻有黃豆大小,最後芯子燒到了底,隻有燭淚一攤軟泥似的黏在燭台上,此時天邊也已泛起魚肚白,一夜未睡的錦秋起床梳洗裝扮。


    “主子,您今兒又要出去麽?”紅螺蹲著身將蘇繡月華錦衫雲紋邊上的褶子拉好。


    錦秋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一手正了正蕉葉碧玲翡翠釵上的流蘇,淡道:“今後想必是出不去了。”


    果然,此話一出,立即便有婢子上前稟報:“王妃,方才守德領了五個婢子過來,說是王爺特地調撥來伺候您的,王妃可要見見?”


    錦秋擺手道:“不必見了,”又側頭吩咐紅螺:“你將這幾人安頓好了,今後就讓她們在屋外灑掃,絕不能領進屋裏來。”


    “是,”紅螺蹲了蹲身,立即退下辦差去了。


    錦秋扭身坐在黃花梨五屏風式牡丹紋鏡台前,拿起那把棗木梳,將齒上糾纏的一根黑發撚了,隨即歎了口氣,放下梳子,站起身預備出門。


    然而又有婢子來稟說曹嬤嬤和慧秀過來請安,錦秋疑惑了一會兒,便讓人領了進來。


    二人是帶著賬冊來來向她匯報府中近況的,原來王爺今晨早起便去上朝了,至於府中內務,自然仍交由她料理。錦秋瞧著沒什麽錯漏,於是就季嬤嬤的喪事吩咐了幾句,隨後才在自己屋子裏用了早飯。


    不多時紅螺也將人安排好了,錦秋便又讓她專門走一趟宋府,給宋運遞個信讓他幫忙尋趙臻。隨後錦秋自己偷偷傳喚了巧兒過來,命她時刻留意著周劭,一旦聽見任何有關她表哥風吹草動,便立即稟報她。


    如此一番折騰她的心才安定,若是父親先尋著了人,那便將人送出城,若是周劭先尋著人,她便去跪求他,無論如何她也要保住趙臻的。


    大約巳時時分,周劭下朝迴來,錦秋掐準時機,提前一刻鍾便在王府門前候著了。


    今兒天放晴,王府前頭的青磚地已幹了大半,隻剩幾個小水窪。周劭從軟轎中下來,大邁步越過水窪,那石青色江牙海水四爪蟒袍襯得他肅穆巍然,胸口和水腳處金線銀線堆疊,在陽光下熠熠生光。錦秋自始自終望著他,他卻壓根沒瞧見錦秋似的,徑自從她身側走過,胸前的銀蟒騰雲而起,血口大張,令人心生敬畏。


    錦秋瞥了一眼他的腿,見已無大礙,暗自鬆了口氣,忙快步跟上,“王爺,您等等我,我有話要同您說。”


    “本王累了,一個時辰後還有工部幾位大人過來議事,王妃的事便留待日後再說罷,”周劭立在雕孔雀開屏的影壁前,微偏過腦袋瞥了一眼錦秋那用白綢子包紮好了的右手,闊袖一揮便提著步子往垂花門去了。


    然而錦秋也不氣餒,待到周劭議完事迴七錄齋,她便提著個剔花鳥紋漆紅食盒巴巴地過去求見,不想又被攔下。


    守德進去稟報了之後,笑嘻嘻地走出來,就地打千兒迴稟道:“王妃您下迴再來罷,爺今兒為著株州的旱災心裏正鬧騰著呢,您進去了爺隻怕也給不了好臉色,不如您下迴再來,多來幾次爺總會見您的,”說罷又放低聲兒,湊近了道:“爺這迴生了大氣了,一時半會兒隻怕好不了,不過王妃您是王爺心尖尖上的人,多來幾迴便是堅冰也得化咯,您說是不是?”


    兩次碰壁,錦秋心裏著實鬱悶,不過既然他要強,那她便跟著強,看誰強得過誰。


    “守德,王爺的毒才解,昨兒又淋了雨,勞煩你多照顧著,也勸他歇息歇息,保重身子,迴頭我必重重賞你,”錦秋叮囑。


    “這怎使得,照顧王爺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自當盡心盡力的,”說罷身子躬得更低了,正對著青磚地上的那張臉卻笑出了褶子。


    錦秋又朝屋裏望了一眼,終究拎著食盒獨自走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天兒晴得極好,錦秋白日裏吩咐著曹嬤嬤和慧秀理事,無事時便坐在屋裏繡繡花。


    巧兒和宋運那兒遞消息說未尋著人,錦秋越發安心了。若是連王爺和父親都沒尋找,可見他已不在京城,如此便是最好的消息。至於他的病症,錦秋有時想起來便要望著天發好一會兒的呆,隻盼望她表哥能有好報,尋著名醫治好奇疾,隻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她一輩子不見他都成。


    而這十多日錦秋也日日雷打不動地在府門口接送周劭,往七錄齋送吃食,可都這麽些日子了,他愣是無動於衷,把她當一枝花一株草,連眼神也不給一個的。


    今兒晚膳時分她又提著食盒過去了,見守德過來,還不及他說話,她便歎了口氣道:“他又不見我?”


    “王妃,主子說今正兒想吃甜,可巧您送來了,讓過去與他一同用晚膳,”守德比錦秋還高興似的,眼裏的笑意都快溢出來了。


    錦秋臉色轉晴,“我記得公公愛玉器來著,現下便過去渡月軒傳我的話,讓紅螺將我那翡翠玉白菜找出來給你,”錦秋扶了扶蝶戲雙花鎏金髻,腳步輕快地往屋裏走。


    “謝王妃賞賜,”守德樂得顛顛兒的,撒丫子往渡月軒去了。


    錦秋一走進去,便見八仙桌後正優雅地用著八珍湯餅的人,他的背端得直直的,用完一口,拿起純白絲帕輕拭了拭嘴角,一雙眼卻仍看著碗裏,並不看她。


    錦秋絲毫不在意,將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揭開蓋子從裏頭端出一碗冰糖燉燕窩,呈給周劭道:“王爺您隻吃一小碗麵餅怎夠,這燕窩甜湯,您用一些?”


    周劭瞥了一眼她已然痊愈的右手,旋即才看向青花瓷碗中的燕窩甜湯,湯汁細膩,還有幾點紅棗枸杞作點綴,看相倒不錯。


    “你親手做的?”周劭淡淡問道。


    這話可問住了她,她能讀書,會算賬,針黹女紅也不在話下,可廚房她卻從未去過。她麵色有些窘,訕訕道:“雖然不是我親手所做,卻是我特地吩咐廚下為您做的,還親自端了過來,王爺您今兒不是想吃甜麽,正好嚐嚐?”


    “不是你親手做的,本王不吃,”周劭夾了夾雞絲入口,連瞧也不瞧那燕窩湯一眼了。


    周劭耍起小孩子脾氣來錦秋可真沒法子,她隻能退迴到周劭對麵的紫檀木椅上坐了,自己忍不住拿起玉勺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香甜爽口,她於是又嚐了一口,抬眼覷了覷正專心致誌吃湯餅的周劭,心想他這是放著好吃的不要,非得吃她做的糟粕,既然他自己要找罪受,她隻好滿足他了。https://m.xЪiqiku


    “那下迴我自己親手做了給王爺賠罪,您看成不成?”錦秋眯著眼望向他。


    周劭這才掀眼皮子瞧了她一眼,見她笑得狡黠,忽而想起儋州她做的那碗薑湯,忙道:“王妃做的自然王妃先嚐,王妃覺著好了再端過來,隻不過吃不吃便是本王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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