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秋麵色沉肅,望著他。她心底的某處被割開了個口子,正往外汩汩冒著血。


    她如何忘了,周劭是王爺,想要什麽隻要一句話,底下人就得跑斷腿,就得將自己的心頭好親手奉上。長此以往又怎會在意他人的死活,更何談什麽遵守道義?


    而父親那樣的人,表哥那樣的人,便是為他們跑腿,被他們壓著,由他們挑揀的。所以他才敢堂而皇之地與表哥搶人,一點愧疚之心也無。


    其實不僅僅是他們,連她自己也是,上迴盧夫人不就是這樣挑揀她的麽?還有鳴夏,不也是被小公爺戲弄了麽?


    “王爺在高位上坐久了,想要什麽便有什麽,把基本的道義都忘了,看見什麽喜歡的物件,就不擇手段抓過來,看見什麽喜歡的人,便寧可拆散他們也要成全自己一時的享受,”錦秋望著他愈發陰沉的臉色,含笑道:“敢問王爺,小女是第幾個有幸被您青睞的女子?”


    笑色斂盡了,他的唇緊抿成一線,麵上風雲變幻,比這黑夜還可怖。


    錦秋心裏發毛,卻仍強撐著迎上他的目光。


    可他又望了錦秋片刻,微垂的嘴角卻漸漸上揚,最後竟大笑起來。


    而他這笑聲,於錦秋而言卻像是殺人之前細舐刀尖,令她毛骨悚然。


    “這樣的女子實在太多,本王倒是記不得了,”周劭笑著轉過身去,繼續向前行。


    錦秋懸著一顆心,跟上他的腳步。


    周劭側過臉,道:“是因本王常與顯易混在一處,教你以為本王也是那風流孟浪之人?”他眼睛微眯,牽動了眼角。


    錦秋不言語,雙眼盯著那在風中翻飛的鴉青色披風。


    “若是本王真要強逼於你,何須大費周章繞著彎地請宋大人過來吃酒,直接稟報太後下一道懿旨賜婚豈不輕省得多?”


    錦秋眉心一跳,心想倒也是這麽個理兒,太後雖不至於逼婚,但她若召見父親將此事一提,父親必定答應,再一道懿旨壓下來,她不嫁也得嫁。


    如此,倒是她太心急,誤解了他?


    當下,錦秋羞愧難當,撫了撫浮紅的右臉,對他的背影一蹲身,道:“甚是,方才小女錯怪了王爺,還望王爺恕罪。”


    這話倒有幾分誠心,周劭不由勾了勾嘴角,站定了,轉頭將她望著,道:“你過來。”


    垂著頭的錦秋轉了轉眼珠子,瞥見道旁行人來來往往,心想如此大庭廣眾之下,他應當不會對自己做什麽罷。於是挪過去幾步立在離他兩丈遠處。


    “再過來些。”m.xbiqiku


    錦秋麵色為難,頓了一會兒,終究又走上前幾步。


    “本王會吃了你麽?”周劭挑了挑眉。


    錦秋於是又邁出一步。


    然而還不等她站穩,周劭大跨兩步上前,一雙手搭在錦秋肩頭,俯身,直直望進她眼睛裏去。


    周劭清雋的一張臉猝不及防撞入眼裏,她眼睛瞪大,渾身緊繃,竟忘了掙紮,隻是呆呆望著他。他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深沉而清澈;澈縈繞在鼻尖的龍涎香,芳潤、醇厚;而搭在她肩上的手,如兩團火焰一般燃燒著她。周圍所有的喧鬧聲都隱去,她隻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亂蹦。


    “本王生得不俊?”


    “王爺之姿,天下無雙。”


    “那是本王的家世入不了你的眼?”


    “王爺尊貴,小女不敢高攀。”


    “那便是本王陋質末才,比不上你表哥?”


    “王爺經緯之才,非小女表哥所能及。”


    周劭麵上笑色漸濃,放下手背在身後。


    這是有生之年頭一迴,錦秋與陌生男子靠得這樣近。像是一根拉緊的弓弦,險些崩斷了,卻在肩上那兩片手掌放下後,突然鬆弛,一瞬間,好似魂魄歸位。


    周劭微昂著頭,神態驕矜,嘴角的笑意卻壓不住,他問:“那為何你連與本王並肩而行也不願,卻願嫁予趙臻?”


    錦秋以帕輕拭額上細汗,朝周劭一蹲身,答非所問:“王爺……天色已晚”


    周劭卻是打斷她的話:“天色不晚,往前再走一段更熱鬧了,時辰晚了你坐本王的轎輦迴府便是。”


    錦秋麵上熱得像在火上烤,周劭斥她罰她還不怕什麽,怕就怕他靠過來,怕他這樣說話,她招架不住,囁嚅道:“怎好勞煩王爺,”


    “別岔開話,方才本王問你的你還沒答,”周劭閑閑地覷著她。


    錦秋無法,隻得走到他身側去。


    周劭的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他轉過身去,繼續前行。


    華燈初上,瞻蒙街籠罩在一層蒙蒙的紅光裏,亦真亦幻,青磚地麵上被油彩潑過一般,濃稠,閃著光。


    錦秋漸漸落在他身後,目光流連於道旁各色的小攤子。周劭慢下步子就她,可錦秋故意走得比他還慢,他幹脆冷著聲令道:“本王命你,走到本王身邊來!”


    身旁行人不明所以地望過來,錦秋怔了一怔,覺著被這麽多人看著不大好,忙走上去,與他並肩。


    周劭神色複歸平常,時不時側頭看她。她發髻兩側的水舞燒藍流蘇步搖輕晃,撩撥著他的眼睛。


    一顆石頭冷硬了二十二年,終於在這個北風唿嘯的夜裏從縫隙裏開出一朵小花兒來。在今日之前,周劭最大的快樂是看著人們安居樂業,那是一種宏大的歡樂,是為眾生而樂,但是這一迴不一樣,這一迴他的心弦波動,奏出一曲樂音,隻為某個人而奏。


    錦秋從始至終都走得小心翼翼的,但在周劭看來卻是鎮定自若,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厚厚的夾襖到底包裹著的多少汗水。汗流得多了,便覺著口渴,且她口中那辣意並未完全散去,她這人,一點辣都吃不得的。


    “冰蓮百合湯,客官來一碗冰蓮百合湯?”一個戴著褐色兜帽,鼻頭凍得通紅的婦人在街邊吆喝著。


    寒冬臘月的人們都愛吃熱食,她生意稀,攤子前就站著兩個半人高的小子,雙目含光望著她手上的竹筒子。婦人從大瓦罐裏舀百合湯倒入竹筒子裏,倒滿了就遞給右邊那小子,兩個小孩子得了糖水,樂樂嗬嗬地跑走了。


    錦秋咽了咽口水,她實在口渴得很。


    “你要喝糖水麽?”周劭見她這模樣,於是問道。


    錦秋自然想喝,可她不想讓周劭買給她,於是道:“小女不愛吃甜。”


    周劭嘴角一彎,大步走上前遞給那婦人一兩銀子,道:“給這位小姐一罐。”


    “好嘞!”那婦人見著一兩銀,兩眼放光。


    “我不愛吃甜,”錦秋有些惱。除非是親近之人,不然她是不會收人家東西的,哪怕是一罐糖水。


    “是麽?可方才酒桌上,那芙蓉糕宋大小姐不是吃了四塊麽?”周劭似笑非笑地睨著她,眼尾微挑。


    吃了幾塊芙蓉糕他都記得?


    錦秋臉窘得通紅,雙手緊捏著帕子,也不等那婦人舀好糖水,便立即轉身往前頭走,頭也不迴的恨不得小跑起來。


    若這時候表哥在,便是知道自己在扯謊也絕不會戳破的,可這王爺既難纏,又叫人心煩,還誠心讓她下不來台麵,真真是臊死個人。


    她不想與他待在一處了,不然她怕自己又管不住嘴想懟他幾句。


    錦秋納罕周劭竟沒有叫住她,卻也忍住不迴頭望,往那人多的地方去。


    前頭街邊有人耍把戲,周邊圍了好些個大人小孩兒拍手叫好。錦秋的目光投過去,恰好對上另一條岔道上過來的盧春生的目光。


    錦秋心頭一震,慌忙轉了身,一抬首,便見離她三丈遠處向她走來的周劭,他手上拎著個竹筒子,與他那一身清貴氣度格格不入。


    錦秋杵在那兒,進不得退不得。她終於知道為何周劭沒喊住自己,原來是一直跟在身後。


    周劭則緩步向她走過去,麵上帶著幾分淡淡笑意。


    以前錦秋以為,周劭這樣金玉堆出來的人兒會嫌棄路邊攤子上的東西,畢竟普通世家子弟也絕不會拎著個竹罐子在大街上走,多少有失身份。


    可周劭全然不同,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拎著個竹罐子信步走來,坦坦蕩蕩,好像他對自己的萬丈光芒一無所知,或者是毫不在意。


    “你走得這樣快做什麽?”周劭問,將那竹罐子遞給她。


    錦秋接過,道:“王爺,迴罷,再往前就到瞻蒙街盡頭了,再沒什麽可看的。”


    周劭的目光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她看向岔道口,錦秋沒得到迴應,便抬頭看他,再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正見著炯炯望著自己的盧春生,而他身旁的盧夫人則正同另外一個婦人說話。


    他二人目光相接時,周劭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難道他們之間除了壽宴上那一麵,還有別的故事是他不知道的?


    “那不是盧春生麽?你與他也有交情?”周劭冷聲道,話裏含著幾分諷刺。


    錦秋咬唇不語。


    “本王教你個道理,愈是不想見的人,愈是要大大方方地去見他,”周劭說。


    與此同時,盧夫人也望了過來,見著是周劭,立即拉著盧春生笑吟吟地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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