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禦則站在原地,微低著頭,久久沒有動作。


    安無憂在心裏歎了口氣,收迴目光,一個姿勢待太久,隻覺得渾身僵硬,便悄悄動了動,誰知腿一麻,一不留神從樹上栽了下去。


    “咚!”景禦則看著從天而降的安無憂,很是無語,再看他摔得四仰八叉,掙紮了半天也沒起來,好像一隻抽筋的烏龜,又覺得很想笑,索性真的放聲大笑,好似要將胸中煩悶一掃而空。


    安無憂忍著劇痛,費了半天的勁才爬起來,景禦則一聲大笑又將他嚇趴了迴去,這迴幹脆直接賴在地上不起來了,轉個身躺下,將手臂枕在腦後,看起星星來。


    景禦則覺得有趣,也照著他的樣子和他並肩躺了下來。


    兩個人隻是看著天,都不出聲。


    過了許久,景禦則才低聲道:“你這樣容易被人當成細作。”


    安無憂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


    景禦則想了想,才道:“我覺得你不是。”


    安無憂笑道:“難道細作都像你這麽不稱職嗎?”


    景禦則知道安無憂指的是他拜入萬家客棧門下的事,微微一笑道:“誰都不是傻的,這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可他們還是接納了他,還對他那麽好。


    誰都不是傻的麽?安無憂突然想到了祝明語,不知為何,心裏突然沉了一沉。


    “若你是我,會怎麽做?”沉默許久,景禦則突然輕聲問道,全沒了往日的瀟灑,隻有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迷茫。


    “嗯......”安無憂仔細想了想,然後不太確定地道:“如果我是你,大概早就跑了吧。”誰受得了有人天天追在自己屁股後麵磨嘰那點破事呢?


    景禦則一愣,他問的是對待為景家洗刷“清白”之事,誰知安無憂給了個早跑了的答案,這是什麽意思?


    安無憂接著道:“若是有人真能窮盡一生就為了追查真相給自己家人正名,那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景禦則眼神一黯,心知他說得沒錯。


    “不過,若是有人每天飽受報仇欲望的荼毒,還能放下仇恨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我覺得更了不起。”安無憂頓了頓又道:“報仇是為了逝去的人,做事是為了活著的人,誰又能說得清孰重孰輕呢?隻不過那些人在你姑姑眼裏是她見過活生生的親人,在你這裏,卻隻存在於別人的口中和你的想象裏。但不管怎樣,我們總該有選擇的權利。”


    景禦則沉默了下去,許久才道:“或許就是因為想放又放不下,所以才不倫不類。”


    安無憂轉過頭去看他,認真地道:“或許我這麽說,也是出於私心。任誰在這種看不到出路的仇恨中待久了,都難以守住本心,我不想看到英武瀟灑的禦則兄變成一個怪物。”


    祝明語肯定也不想。


    景禦則輕笑出聲,他也許有些明白為何明語總是對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另眼相看了。他身上總有一種讓人啼笑皆非之外卻又溫暖人心的力量。


    夜色朦朧,讓人心身放鬆下來,不知受了什麽蠱惑,景禦則居然第一次對人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來。


    自從景家出事之後,他就留在了姑姑身邊,每天在方家和表哥一起練武讀書,大了之後也經常出一些任務。那時候姑姑每天告誡他要努力,姑父和大表哥都很不讚同,卻又無力和姑姑抗衡。於是,十歲的那年,他受姑姑指使,借著方家的情報,一個人單槍匹馬攔截了萬家客棧大掌櫃的、也就是祝明語親爹萬事知的馬車,跟他說要加入萬家客棧。當時的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包括他為何要加入萬家客棧,武功如何,性格特長是什麽,加入萬家客棧能幫到他們什麽,自己手下還有多少景家勢力,總之他有信心能勸說萬事知,讓他加入對彼此都有好處。


    誰知,他剛說明來意,車簾一掀開,裏麵居然是個可愛的小姑娘,看起來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大大的眼睛閃著好奇,脆聲問道:“哥哥你也喜歡八卦嗎?”


    他當時就楞了,這話要怎麽答?說實話不喜歡吧,怕會印象不好,說喜歡吧,他又真的不喜歡。想了一下才道:“嗯,我喜歡收集分析情報。”


    這迴輪到小姑娘楞了,半響才轉身道:“顏叔叔,這位哥哥好像跟你興趣差不多,你要不要帶他?”


    車裏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了出來:“這個要等大掌櫃的決定。”


    小姑娘皺著一張小臉探出頭來道:“我爹昨晚想我娘,一個人偷偷哭得太久,剛剛睡著,要不你等一下?”


    景禦則:......


    那時的他年紀尚小,行事稚嫩,隻覺得這家門派實在太過古怪,心下也有點墜墜,索性撥轉馬頭在旁邊等著,等了一會兒,小姑娘拿出一個肉餅來問他:“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剛想說不要,又覺得這也是個打好關係的機會,便點點頭,就看見小姑娘從車上一躍而下,嚇得他立刻跳下馬來接。誰知她雖然人小,身手卻利落,穩穩當當地落下,跑過來將餅給他,還貼心地給他個水囊。


    他接過餅來,邊吃邊問:“你叫什麽?”


    “我叫祝明語。”


    “你爹為什麽想你娘啊?”


    “因為上上個月我娘剛走,昨天是她壽辰,但是我們沒辦法給她過了。”


    “去哪了?”他隨口問道。


    5歲的祝明語歪著頭想了很久,才道:“好像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能迴來了。”


    他心下一沉,咬餅的速度慢了下來,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總覺得這時候說什麽都是錯。


    祝明語歎了口氣,學著大人的模樣道:“我娘最喜歡聽故事了,所以我每天都幫爹和顏叔打理生意,這樣能聽到很多八卦,我晚上睡前都會默默講給娘聽喔。”


    他心裏有些難受,這小姑娘雖然沒了娘,卻還有爹,不像他,從小就沒見過爹娘。隻是他自己也不好說,是像她這種擁有過又失去的可憐,還是他這種從來都沒擁有過的可憐。他覺得這小姑娘其實什麽都懂,沒娘的孩子總是比別人成長得快。


    他蹲下身來看著她的眼睛跟她說:“我也喜歡八卦的,我爹娘也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到時候我也可以給他們講。”


    祝明語眼睛一亮,猛地點頭道:“那到時候我們一起八卦。”


    不知道為什麽,景禦則雖然覺得這樣很傻,心裏卻生出實實在在的歡喜來,好像這個世界上不再是他一個人了。


    這時候車裏傳來了劇烈咳嗽聲,然後一個帶著頭巾,長相清秀卻一下巴青胡渣的男子慌亂地從車裏爬了出來,在看到祝明語的時候明顯鬆一口氣,立刻跳下車子,誰知跳得太急,被拌了一下,頭衝下就跌了下來,來了個狗□□。那人晃了晃腦袋,立刻爬起來,衝過來一把抱住祝明語道:“語語,爹還以為你丟了!嚇死爹了!”


    所以說第一印象很重要,萬事知就是從那時起,在景禦則心中的形象毀得一塌糊塗,他以為萬家客棧的當家掌櫃怎麽也得是羽扇綸巾、指點江山般的人物,誰知居然是個蓬頭垢麵、不修邊幅、莽莽撞撞、武功低下的中年大叔,就是長得還不錯。


    小小年紀的祝明語無奈地攤手,拉過景禦則道:“爹,這個哥哥想和我們一起八卦。”


    景禦則:我可以說沒有麽......


    萬事知無可無不可地看了一眼景禦則,點頭道:“那就一起八吧。”


    “我還沒做自我介紹。”


    萬事知不經意地又迴頭看了他一眼,道:“知道,景家小孩兒嘛,吃飯了嗎?要不要吃餅?”


    真是父女啊。


    於是,他就這麽糊裏糊塗地加入了萬家客棧。


    景禦則說起當年的事,嘴角翹起,每次想起都讓人忍俊不禁。


    安無憂想象著祝明語小時候的樣子,也跟著笑,沒想到,那麽一個冷清又溫柔的人,居然從小就沒了娘。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佩服江浪,在這世上是是非非看了那麽多年,我總是很羨慕那些一心做一件事的人,卻總是不明白為何我就是無法一心複仇。”景禦則歎氣。


    安無憂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道:“因為你心中無恨。”


    雖然景以容親自埋下仇恨的種子,天天澆灌,毫不鬆懈。但是,景禦則本性灑脫豪放,每天和方肇元、方惜靈、祝明語這樣的人在一起,心中又哪容得下可供仇恨生長發芽的土壤?一個心中無恨的人,又如何一心複仇呢?


    景禦則用手覆蓋住眼睛,許久,才突然轉移話題問道:“你覺得明語最大的弱點是什麽?”


    “心軟。”安無憂毫不猶豫地答道。


    不錯,祝明語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軟。因為心軟,所以當年看到年少的景禦則就生出憐憫之心為他求情。因為心軟,不忍告訴殿小二小竹子的真實去向。因為心軟,所以對安無憂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助。祝明語能對敵人下狠手,卻總是對自己人心軟。


    “這是大忌。”景禦則不無憂心地道。萬家客棧因為地位特殊的原因,又有他在一邊看著,所以祝明語可以心軟。但是自從認識安無憂後,她攤上的麻煩就越來越大,越是心軟,就越危險。


    這迴輪到安無憂沉默不語了,他知道景禦則是對的,他早就該走了,隻是......也許是時候找個師父好好學武功了。


    景禦則看安無憂沉默,心下有些明白,又想著隻要自己不死,總會護著他們一二的。


    兩人各懷心事,安無憂突然道:“地上這麽涼,躺了這麽久,不如喝點酒?”


    “你也喜歡喝酒?”景禦則眼睛一亮。


    “隻喝過一點黃酒和桂花釀,都不怎麽樣。”


    景禦則突然暢懷起來,立刻從屋裏拿出藏在床下的酒壇子,醉酒莊莊主親自釀的燒刀子,他一直都沒舍得喝,拍開酒封,和安無憂坐在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大口灌了起來。


    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景禦則第一次覺得,這話還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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