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無憂此時正鬱悶著,景禦則將他帶到房間後就被人叫走了。


    他本想著隻在院子裏逛逛應該不礙事,誰知出門剛走了兩步一迴頭,就發現所有的房間在他眼裏都長得差不多。在院子裏沿著池子走了兩圈,愣是沒見到一個人,想打聽都沒地方打聽,一時困勁兒又犯了上來,無奈之下,挑了一棵最茂密的大樹爬上去找個落腳點眯了一會兒。


    再一睜眼,天就已經黑了下來,整個方家燈火通明。安無憂正想著要不要下去找點吃的,就看見上午剛見過一麵的景禦林跟著景禦則進了院子,朝他所在的大樹走了過來。


    景禦林正滿臉不快地念叨:“為什麽警戒突然又加強了一倍?是不是壽宴上有事要發生?”


    景禦則閑閑地在樹下的石椅上坐了下來,搖頭道:“不知。”


    景禦林深吸了口氣,忍著道:“你沒去問問祝姑娘?我看她和表妹關在屋裏討論了半天,怕是和這事有關。”


    景禦則毫不在意:“表哥知道了就行,何必在意那麽多,需要我們的時候自然會通知我們。”表哥自然是指方家大少方肇元。


    景禦林一手拍在石桌上,壓低聲音恨聲道:“大哥!我們兩個可是姓景的!你在萬家客棧這麽多年,拿迴來的消息當真少之又少,這樣下去,大仇什麽時候才能得報?我們又如何對得起景家的列祖列宗?!”


    景禦則動了動,看向景禦林,眼裏神情莫測,倒是看得景禦林歪了歪頭,將目光移開,不再和他對視。景禦則歎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一生,除了盯著二十三年前的那件事,還有很多別的事情可以做?”


    景禦林先想到了程瑾雙,心裏一動,又想到了程瑾軒曾經對他的暗示,不禁道:“當然,但是前提是將景家的恥辱先洗清,不然我們有什麽資格去追求別的事情?”


    景禦則剛想開口,一個聲音就插了進來:“禦林說得不錯!”


    安無憂從樹葉的縫隙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身穿紫色錦服的華貴婦人走過來,三四十歲的年紀,十分漂亮,眉眼之間英氣逼人,方肇元和景禦則的氣勢都很有幾分像她。


    “姑姑。”景禦則站了起來,和景禦林一起向景以容行禮。


    景以容走過來拍了拍景禦則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又對景禦林淡淡地道:“我找禦則有些事要聊,你先迴去吧。”


    景禦林忙笑著道:“好,姑姑也好好勸勸哥哥,哥哥別人的話不聽,姑姑的話是一定會聽的。”說完便走了出去,毫不遲疑,隻是背部看起來有絲僵硬。


    景禦則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地皺了皺眉,景以容淡淡地瞥了一眼,毫不在意,隻是語重心長地道:“禦則,你是我們景家唯一嫡傳的血脈,身份尊貴無比。雖然景家不若從前,但剩下的力量都甘願追隨於你,受你驅使,整個景家都等著你替他們還一個公道。你可不要讓他們失望。”


    安無憂這個方向正好對著景禦則,看著這個扛著棍子無比瀟灑闖蕩江湖的漢子,此時麵目卻變得模糊,像是遮住了所有鮮活的表情,僵硬地坐在那裏,渾身充斥著嚴謹和肅然,讓安無憂想到祝明語那句“景大哥小時候嚴謹又冷淡”的話來,再想想程慕合,他們兩個,一個是寄人籬下被人予以重任,一個是生在本家任其自生自滅;一個天資頗高武功不凡,一個天生廢柴修為低下;看似毫無相同之處,卻都因二十三年前的慘事淪落到如今的身不由己,不禁心下有些惻然。


    許久,景禦則才動了動,將手搭在石桌上,看著上麵磨得粗糙的痕跡,緩緩地道:“我該怎麽為景家討公道?追查了十幾年,所有的證據都表明,當年二叔確實是進了淩家後山,和鷹十二交過手。”


    景以容一掌拍到桌子上猛地站起來怒道:“那又能說明什麽?!我景家什麽秘笈沒有,還用得著覬覦一本破書?”


    景禦則淡然地迴道:“景家所有的秘笈,加在一起也沒掀起過什麽滔天風浪。”


    景以容一窒,“......不管證據表明什麽,我都不信!你二叔平時再怎麽胡鬧,也不至於做出這種盜人墳墓有損陰德之事!他連景家的功夫都沒心思好好學,又怎麽會去覬覦別人的武功?!”


    “宗卷上記載,當年奶奶在家毫無實權,我爹練功走火入魔,修為大降,二叔向來不問世事。另一邊,蘭俏猖狂,連帶五叔地位猛漲,禦林即將出生......”


    “住口!別跟我提那個賤人!”景以容大喊一聲,猛地喘了幾口氣。


    景禦則看她神情激動,便閉口不言。


    他出生沒幾天,縱橫江湖多年的景家就像個笑話一樣被人滅了,自此成為人前飯後的談資,再不複當年的威風。他從小被姑姑帶大,寄居在方家門下。自他懂事時起,姑姑每天都會告誡他和弟弟要努力練武為景家正名甚至重新將景家發揚光大。小時候,他也曾期盼景家是為人所陷,可是隨著他進入萬家客棧,接觸到越來越多的秘密宗卷,才發現,原來他一直拚命去做的,不過是證實景家的罪證。


    當年景家家主景偉奇的妻子叫做虹紅,育有三個孩子,老大景以承就是他父親,老二景以輝是他的二叔,老三景以容就是他的姑姑,後來嫁給方家家主方世雄的兒子方鴻堯,成為方家少主母。景偉奇為人很講義氣,和方世雄算是知己,也是當世少有的英雄人物。隻是為人極為花心,除了妻子,還有不少紅顏知己和情人小妾,其中有一個叫做蘭俏的小妾特別受他喜歡,甚至將她扶成了景家二夫人,育有一子名叫景修傑,也就是他的五叔。本來一家人雖有磕磕絆絆,也算是相安無事,怎奈隨著虹紅年老色衰,景偉奇的心就越發的偏向蘭俏。他爹景以承為了保住他們這一支的地位,晝夜不停練武,以致走火入魔、武功大降。種種跡象表明,他二叔景以輝雖然一向吊兒郎當,但心裏還是牽掛自己的母兄,不知聽信了誰的讒言,為了自己大哥居然去盜《藍若心經》,想幫景以承拓脈洗髓,重鑄修為。誰知,最後書沒盜成,自己還落得個死於非命的下場。


    而景以容之所以如此痛恨蘭俏,除了她一直打壓自己生母、對自己兩個哥哥步步緊逼之外,還因為當時江浪找上門來,初始時尚有理智,聲言隻要他們交出景以輝和《藍若心經》,他不會牽連旁人。當時景偉奇還在閉關,景以輝早已是一具屍體,奶奶和父親不肯交人,派人去請景偉奇,是蘭俏帶人強搶屍體,打開景家大門交給江浪,以換得剛剛出生的景禦林一條活路。父親帶人出門奪屍,和淩家十三鷹大打出手,不知為何,眾人動手時江浪突然發狂,開始血洗景家,自此兩邊的衝突一發不可收拾。


    景家外牆布滿了機關,若不是蘭俏和他五叔當時開了大門,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攻破的。景以容為此耿耿於懷,在她心裏,若說江浪是儈子手,那蘭俏母子就是推波助瀾的幫兇。因此,雖然景禦林也是景家後代,但景以容對他從來都不假辭色,一邊利用他輔助景禦則,一邊又厭惡他的出身。


    景以容緩了緩情緒,不再糾纏景家是否無辜這個話題,隻是冷冷地質問道:“我聽說,你這次迴來的路上,還救了程慕合?”


    景禦則站了起來,坦然地看著姑姑,點頭道:“不錯。”


    景以容強壓著氣道:“你知不知道他娘是誰?你怎麽能幫助淩家後人?!”


    “滅我景家的是江浪,不是程慕合。若是江浪現在死而複生,我就是死也會向他討迴這筆賬。但是我怎麽也不會將仇報到一對柔弱母子身上。”


    景以容怒道:“那你總可以袖手旁觀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如此毫無原則是為了誰?!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第一是當年出嫁前沒親手殺了那賤人,第二就是讓你加入萬家客棧!”本來是去打探消息的,誰知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迴,連帶著連報仇的心都沒了!


    加入萬家客棧,是我這輩子最慶幸的事。隻是這話他不會說出口,隻能沉默以對。


    景以容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隻覺無力,眼見這孩子長大成人,她對他的控製力越來越弱,心思轉了幾轉,最後還是放低聲音妥協道:“禦則,當年的事一定是有隱情的,都說我們景家盜取了《藍若心經》,可是書在哪裏?你二叔怎麽突然就想到要去盜書?是誰挑唆的他?又是誰殺了他再將他的屍體扔迴景家?”這些問題這麽多年來天天在她的腦海裏纏繞,越纏越緊,纏得她都快窒息了。


    景禦則看著她不說話,他也想知道,但他不想變成她的樣子,他真的不想。


    景以容見他不說話,急切地道:“不洗清你二叔的罪責,我們景家在人前永遠都無法抬起頭來。這樣的你,又有什麽資格娶妻生子?隻要事情真相大白,甚至都不用真相大白,十八年前不是還牽扯著寒家嗎?隻要我們景家洗刷冤屈,到時我一定親自幫你去給祝姑娘提親!”


    景禦則不知為何,突然輕笑出聲:“難道讓我利用萬家客棧假傳消息栽贓陷害麽?”


    景以容握緊了雙拳,垂下眼簾道:“若是可以,又有何不可?”


    景禦則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姑姑,都說仇恨可以改變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折磨,能讓一個最有原則的人做出最無原則的事來?


    話出了口,景以容也覺得有些不堪,怒道:“當年江浪殺上景家的時候,聽說程家也沒少幫忙,程家淩家沒一個好東西!你不要跟他們混在一起!”說罷,不再看他,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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