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為了


    明媚的午後,我躲在樹上裏打瞌睡,直到聽見下學的敲鍾音,這才揉了把臉清醒過來。我翹首以盼,很快發現阿嘉淺黃色的身影。


    我們習慣於牆角的梨花樹下相會,他在樹下讀書,而我在樹上聽他朗朗書聲,或者抱著樹幹看他埋頭寫字,日子過得平靜舒心。隻不過今天我剛從樹上跳下來,就發現他與往常不太一樣,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阿嘉,你怎麽啦?”


    他懨懨地搖頭,將懷裏的厚厚的幾本書往一邊推開,仰躺在草坪上。我居高臨下地俯身看他,平時讓他放下手裏的書陪我玩都要再三猶豫,今天直接就把書給扔了,果然有問題。


    我趴在他身邊:“你不高興?”


    他搖頭否認,我才不信,篤定道:“明明就不高興。是不是被人欺負啦?我幫你揍迴去。”


    他搖頭失笑,兩手背在腦後,仰躺於梨樹下,入眼是一片白色梨花,以及透過繁花投下的縷縷微光:“你有沒有試過一種滋味,身不由己、搖擺不定?”


    我歪著腦袋,覺得他的問題有點深奧。


    他低笑一聲:“不懂?”


    “嗯,不明白。”我支起下巴。


    他眯起眼:“好比說……有些事你不想做,可是所有人都說你一定要做、必須去做、不得不做。否則,就會死。”


    我一驚:“會死?!”


    他翻身側躺,伸手拍拍我的肩:“我隻是打個比方。”


    雖然他這麽說,可我心裏卻覺得不痛快:“可是,如果非要以死來打比方,那一定很嚴重。”我索性坐起身:“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不隻是我。”他沉默片刻,閉上眼:“還是很多人。”


    我一頭霧水:“你就是你,哪來很多你?”


    他低笑出聲。我頓時大窘,覺得他就是在嘲笑我無知,忿忿道:“笑什麽!反正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也爬起身,搖頭說:“我不是在笑你。”


    我雙手環胸:“這個世上隻有一個阿嘉,怎麽可能變成許多個阿嘉?就算有,我也隻認準一個你,我才不管別人呢。”


    他滿臉不知所措,我真懷疑這書呆子書平日書讀得太多腦子不會轉彎自尋煩惱,想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什麽身不由己、搖擺不定,那是因為你自己意誌不堅定,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想做什麽。你看我,我喜歡你,我就跟你做朋友;我不喜歡女紅,死逼我我也做不出來!”


    阿嘉一臉迷糊:“你為什麽要做女紅?”


    我一噎,一激動就說漏嘴了:“咳,所以啊,我是男孩子嘛,當然不喜歡女紅啦!”


    阿嘉似懂非懂,我接著說:“我哥說了,當你想不通的時候,你就靜下心來閉上眼,最先出現在你腦海就是你的答案。其實每個人心裏頭早就把答案分出來了,隻是自己不願意去麵對而己。”


    “我問你,你想死嗎?”我正兒八經地問阿嘉,他忙搖頭,我立刻拍腿道:“這不就結了。其實你心裏早有結論,這世上誰不怕死?可你卻以此打比方,你說你不想做,那你捂住你的胸口問自己,為什麽呀?因為你不想死呀,那當然是要做的啦!”


    阿嘉兩眼睜得老大,張著嘴巴不說話,怪震驚的。我忍不住捏他的臉,他猛地一顫,小臉漲得通紅:“我懂了……我懂了!黑炭!”


    “你懂什麽呀?”我悻悻然,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懂,我就是隨口胡說八道的。


    阿嘉猛地抱住我,害我也忍不住臉紅了。


    ……哎喲,爹爹說男女授受不親的,雖然阿嘉以為我是男的。


    可是他抱住我的肩輕輕顫動,哽噎的聲音讓我舍不得推開他,隻好雙手迴抱著他。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就哭,隻能依稀聽見他斷斷續續的話語:


    “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自己……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


    (八)綁架


    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太傅府戒嚴了。


    我爬牆進不去,隻好打正門進跑去找小海子,一打聽之下才知道全府戒嚴竟是因為阿嘉失蹤了!


    我原本打算約他過橋釣魚,可現在人不見了,我也隻能選擇扭頭迴家了。可小海子死活拉著我哭,害我被他哭得擔心起來。


    其實我在聽說阿嘉失蹤時並不覺得事態嚴重,說不定他隻是出去逛街迷路罷了。阿嘉這人除了讀書很少出門,我說他是書呆子不是沒有道理的,別看他在夫子跟前好似挺聰明能幹的樣子,實則生活上很迷糊,踏出太傅府會迷路絕對屬於正常範疇。


    可阿嘉畢竟是皇子啊,又是老太傅的乖孫兒,他的失蹤理所當然就引起了高度重視。


    我瞥見小海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找找他。


    他那麽呆的人,衣服打扮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萬一被綁架了怎麽辦?


    我覺得我不該烏鴉嘴的,可當我無意中瞥見城東巷口的一輛破馬車裏,阿嘉的身影於車窗一閃而過之時,我確信我絕對又烏鴉嘴了。


    馬車軲轆一轉,一名大漢駕著疑似載了阿嘉的破馬車直往城郊駛去。阿嘉絕不可能在這種情況出城的吧?我輕功蹩腳,勉強追上馬車,趴在車頂一路尾隨。


    馬車一路避開人多的地方,所駛的方向越來越偏僻。我一路心驚膽顫,生怕被那大漢發現連我一起抓起來,那阿嘉和我可都沒有活路跑了。


    我小心翼翼地倒掛車廂往小窗口瞧,發現除了在外頭駕車的大漢,馬車內隻有阿嘉一人。他手腳齊齊被捆,嘴巴也被布團堵住,身子斜倚在車壁上一動不動。


    我心下暗喜,不敢發出聲響怕引起大漢的注意,拚命地往裏揮手想要引起阿嘉的注意。可他明明睜著眼,卻始終不為所動,好似渾然沒有感受到外界的任何動靜一般。


    我這時才察覺不對勁,他不可能看不見我,莫非被下了藥蒙傻了?


    我邊愁邊緊張,馬車卻在這時突然停下。我一驚,趕緊爬迴車頂。


    駕車的大漢停下馬車,先是往車內瞧了一眼,隨即轉身往叢林裏去。


    我發現他是跑去解手,這才悄悄下車,溜進車廂內。我人都進車廂裏來了,阿嘉居然還是兩眼無神一動不動,這迴我確信他絕對是被藥傻了。


    “阿嘉、阿嘉!”我拔出他嘴裏的布團,低喚幾聲,他還是沒反應。我心怕大漢解手迴來發現我,又急又氣,忍不住拍他兩巴掌,抓住他雙肩狠狠地搖:“快醒快醒快醒你給我快點醒!”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我搖得快淚奔了,阿嘉的眼神終於從渙散中稍稍恢複,迷茫地呢喃一聲:“……黑炭?”


    我兩隻手掌往他臉頰使勁的揉,希望他能更清醒些,壓低聲音:“你被人販子拐啦,我來救你了!”


    阿嘉努力地睜著眼:“你……”


    “那個人販子要拐你拿去賣,應該暫時不會傷害你的。”我正研究著怎麽解開他的手腳,抬頭見他迷迷糊糊的樣子,有些心疼,不禁輕聲安慰他:“你別怕,我會想法子救你的。”


    阿嘉正要說什麽,我耳朵一動,作了個噤聲的動作,將布團塞迴嘴裏,迅速溜出車外躲了出去。不稍多時,那個大漢從林裏走出來。他坐在馬車又往裏一瞧,見裏邊的人沒動靜,便放心地駕車繼續走。


    眼看黃昏漸至,天色漸暗,我心裏著急,摸著脖子掛的玉墜,狠心砸碎,捏著玉片追上馬車。


    (九)黑夜


    我將破碎的玉片悄悄塞進車廂,阿嘉明白我的意思,撿起玉片割繩子。方才時間倉促,那繩子又捆得緊,我沒解成,現在拿玉片割繩也不是辦法,必須得找到能夠割斷繩索的利器,還要想辦法逃脫人販子的追捕。


    我懊惱不己,當初慌神又著急,怎麽就沒想到搬救兵呢?可是一旦去搬救兵,肯定就會把人跟丟。我雖學了點三腳貓功夫,可那大漢看起來那麽壯,我身上又沒武器,貿貿然出去隻會以卵擊石,想來想去也實在沒有好法子,愁得我胃都發疼。


    入夜以後,大漢終於停下馬車,草草升起篝火掏出幹餅子嚼了起來。


    他正咬得起勁,忽覺後腦勺一疼,嗚唿一聲摔倒在地。


    我咽了咽口水,見他一動不動,趕緊丟掉手裏的木棍爬上馬車。阿嘉身上的繩索已經割了小半,我低頭幫忙解繩索爭分奪秒。


    “人販子被我打暈了,我們趕緊逃。”好不容易把繩索解開,我們正要下車,麵前卻被一道肉牆堵住。我雙瞳驟縮,那個大漢捂住腦袋,大手一伸揪住我的衣領,將我整個人從車廂內提起狠狠砸了出去。


    “黑炭!”


    我摔在地上撞得腦子混沌,隻聽見阿嘉尖叫一聲。我想要爬起來,努力睜開眼。


    阿嘉拚命地掙紮想要撲過來,可是卻被大漢死死按住。昏黑中我看見大漢打他,心裏登時騰起一股怒氣,奮力衝了上去抓住大漢的手張嘴狠狠地咬。


    大漢驚吼一聲,鬆開阿嘉轉而撲向我。他兩眼漲紅,麵容猙獰,篝火相映如惡鬼現世。我轉身要逃,被他扯倒在地。他的雙拳如巨石,一拳一拳往我身上。


    我縮成一團,抱頭慘叫,險些沒痛暈過去。


    “求你,放了他!不要打他!”痛苦和朦朧之中我聽見阿嘉顫抖的哭叫聲,那人的拳頭一下又一下,泄憤地落在我身上,直到我覺得我快不行了,拳頭突然沒了,大漢的吼聲停了,轉而是一個巨大的身型壓在我身上。


    我眯著眼,漆黑的夜空,空氣中彌漫著鹹腥的味道,眼前一片迷蒙。我稀依聽見濃重的喘息和低泣,風中揮動著什麽發出砰砰砸擊的聲音,一下、兩下……


    不遠處的火堆依舊燃燒著跳躍的火星,我眼中漸漸凝聚了光,看見阿嘉吃力地把壓在我身上一動不動的大漢推開,將我挖了出來。


    我喘著氣,猶如死後重生,半張著眼,看見哭得不成樣的阿嘉。昏暗中他的麵容看起來很嚇人,臉頰上沾了什麽黑黑的東西,我看不清。


    他將我抱住,像是想要緊緊抱住,又不敢用力。


    他失聲痛哭,哭聲久久不息。


    我的雙眼垂下,那個大漢躺在泥地上,他的臉被染成血色,看不清表情,隻能看見兩隻充血的眼睛怒瞪著我們。


    可這一刻我卻無比安心,我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傷害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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