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貞筠隻覺她在這短短幾個月, 已然把尋常婦人一生的驚濤駭浪都經曆過了。先是被誣陷與外男有私情,接著被親爹逼著自盡, 然後一個翩翩美少年闖入府中救她於水火, 還說要娶她。正當她欣喜若狂,準備和這個美少年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度過一生時, 美少年說他是個女的!


    緊接著由“他”變成“她”的相公就以嚴肅的態度, 細弱蚊蠅的聲音告訴她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她需要陪假相公進京, 一路打掩護, 因為皇帝召假相公入宮去給太子當伴讀, 一旦假相公被發現女兒身, 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 而她自己就是九族中離她最近的一支!真真是夠了!


    月池看著她氣成河豚的模樣, 寬慰道:“別急,我不是告訴你, 形勢已然轉好了嗎?”


    貞筠橫了她一眼:“天知道是真是假, 萬歲又不是我爹, 哪有那麽輕易地被你……”糊弄二字噙在口中, 她已不敢再說了,她居然在犯欺君之罪,先前她不是沒有埋怨爹爹狠心, 就這般輕易地斷絕父女之情,現下她卻萬分慶幸這點,若是還帶累方家, 那她真是萬死難贖己罪了。


    不同於貞筠的焦躁,月池一直冷靜自持,她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先消消火,萬歲爺處理政務自然是英明神武,可是此樁事關太子,在愛子心切方麵,萬歲與普通父親當別無二致才是。”


    貞筠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希望如此吧。”她嘴裏這麽說,麵上卻仍然是憂心忡忡。月池暗歎,到底是個小女孩,什麽事都寫在臉上,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她決計不會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就這般告訴她的,開弓沒有迴頭箭,她得想個法子調節她的情緒,否則她一直這般焦躁不安,任誰看到都會發現不對勁。


    月池想了想道:“這些天忙於這些事務,也無暇帶你外出散心,你想必也悶壞了。你收拾一下,我帶你出去吃頓飯,然後再去看大夫。”


    貞筠一愣:“看什麽大夫?”


    月池道:“自然是看寒疾的大夫,做戲就要做全套。”


    貞筠這才想起這個讓她隨同入京的借口。她也不再做聲了,忙去換了身衣裳,戴上帷帽同月池一道出去。


    月池挑了一家清淨的小酒家,還特特定了雅間,又點了好幾道菜。貞筠放眼一瞧,竟然十有八九都是她喜歡的口味。她不由驚詫道:“這些菜不是我……你怎麽會知道?”


    月池微微抬眼:“同住日久,三餐共食,豈會不知?”


    貞筠一時如鯁在喉,她想起了她的父母,方禦史夫婦也算是難得的伉儷情深,可即便做了幾十載夫妻,如要父親將母親所喜愛的菜肴如數家珍地說出來,隻怕也沒有這麽容易。可眼前這個人,隻和她住了幾個月,就把這些記在心底,如果是先前,她肯定已經感動地痛哭流涕了,可是現在,算了,她現在也想哭……


    月池詫異地看著她,忙掏出手絹來,遞給她:“方小姐,你這是、怎麽了?”


    貞筠垂頭不語,半晌後她才紅腫著眼睛道:“你要是個那什麽該多好啊,可你為什麽偏偏是個這什麽!”


    月池:“……”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以後定會再幫你找個更好的。”


    貞筠搖頭似撥浪鼓:“我估計不會再有了,你別再對我這麽好了,我怕換了下一個適應不了,嗚嗚嗚……”


    貞筠在此淚如雨下,而皇城內的蕭敬同樣也是欲哭無淚。他與李東陽坐在司禮監衙門的一間靜室中,李東陽抿了一口六安茶,道:“您何必如此,聖上向來從諫如流,隻要我們細說李越入宮的利害,萬歲必然會有所考量。”


    他師父卷入舞弊案,他自己卷入私通案,若是驚才絕豔,天下無雙也未必沒有商量的餘地,可惜於經史典籍隻是平平,其人還長得這般招搖。若這樣的人入了東宮,隻怕會引起朝野議論紛紛,不能服眾,說不定還會傳出朝廷“以貌取士”的惡名。


    蕭敬長歎一聲,擺擺手:“您有所不知,此事如今的關竅不在萬歲,而在太子。”


    想起皇太子一次打掉一位尚書與一個侍郎的“豐功偉績”,李東陽就覺牙疼,經過那次的事件,李東陽是再不敢小覷這位幼主,他問道:“這怎麽說?”


    蕭敬想到王嶽的委托之事,心道這倒是個洗清他的好時候,於是他道:“我知閣老們都將李越之事歸咎在王太監頭上,但這次他實在是冤枉。他先前隻是想辦好這樁差事,一來讓聖上寬心,二來避免外戚入東宮,所以才大張旗鼓地找人。而李越其人,的確稱得上才貌超群,自然能入得了王太監的眼去。”


    李東陽想起“華曙慧眼”的典故也不由一哂:“這倒不假。可他的私德卻是有虧,王太監執掌東廠,難道連這事都不知道嗎?”


    蕭敬道:“王太監一得知此事後,就立即去向萬歲告罪,誰知萬歲知曉前因後果後,不怒反讚,說此子真乃淡泊名利,有情有義之人。”


    李東陽細眼圓睜,奇道:“這從何說起?”難不成與女子私下交往倒成了嘉言懿行了?


    蕭敬便將李越自辯,又闖方府救人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這下聽得李東陽都嘖嘖稱奇:“為救一素未謀麵的女子,竟能將功名前程一道舍棄。”


    他想到滿朝文武公卿為博東宮伴讀之位暗潮洶湧的情狀,不由歎道:“某些人妄稱是國家棟梁,還不如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蕭敬微微頷首:“誰說不是呢。聖上既賞其才,又惜他的人品,再加上他是唐伯虎的弟子。那年那樁案子是您親自主審的,為何那樣判決,您比我更清楚是怎麽迴事。”


    這是在說唐伯虎舞弊案了,李東陽想起此事也不由一聲長歎。李東陽與程敏政都有神童之名,被當時的巡撫羅綺向朝廷舉薦,因此有幸得到英宗皇帝召見。英宗為了考校他們,出了一個上聯:“螃蟹一身麟甲”,程敏政素來才思敏捷,先李東陽一步對出:“鳳凰遍體文章”。英宗對此讚賞不已,而李東陽本人也不甘為後,緊接著就來了:“蜘蛛滿腹經綸。”這樣的妙句。


    英宗及滿朝文武對此都拍案叫絕 ,特許他們留在翰林院讀書。兩人一同進學,又入朝為官,說來真是數十年的交情。如果能救,李東陽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隻是那時物議沸騰、眾口鑠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從輕發落,保住程敏政的性命,隻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程敏政到底還是……


    蕭敬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大人不必如此,您與萬歲都已盡力了。隻是因著這樁緣故,萬歲對唐寅也有幾分憐憫之意。然而,提學禦史方誌亦是正直忠良,即便我們知其緣由,為了方家的聲譽亦不好大肆宣揚,公然為李越平反,故而隻能讓李越吃下這個啞巴虧。但萬歲素來仁厚,實不忍他們師徒為此遭千夫所指,文壇鄙棄,所以才召他入京。若其才堪為東宮侍讀,萬歲便與諸閣老再行商議,即便其文采不足,憑借著麵聖的榮耀與賞賜,亦能保他們師徒在鄉裏不被人欺辱。”


    李東陽連連點頭:“聖上宅心仁厚,實乃萬民之福。不過為免引起朝中一些恪守禮節的剛直大臣的不滿,此事最好還是不要聲張為要。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不知。”


    誰知李東陽這般說來,卻讓蕭敬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了,他愁苦道:“大人高義,可此事隻怕不能如大人所願了。太子不願放李越走。”


    李東陽濃眉緊皺:“不過一麵而已,何至於如此。”


    蕭敬苦笑道:“您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咱們這位爺,自小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天下豈有他看上眼,而弄不到的東西。咱們越勸,他反而越來勁。”


    李東陽搖搖頭:“可這事由不得殿下胡為。”


    蕭敬又是一歎:“未必,太子已經說動了皇後,言稱隻要李越入宮,他亦準張奕入宮伴讀,並且以兄長之禮相待,再不拿他取笑。”


    李東陽一驚,隨即無奈道:“這麽說,這下是嬌妻愛子,一同向萬歲求情了。”


    蕭敬點頭:“還不止如此,王太監被召去了文華殿,到現在都沒迴來。待他折返之後,說不定就是輪到您和徐、謝二位大人前去了。”


    李東陽失笑:“太子聰慧如此,老臣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隻是我們三個老家夥所求甚少,可不會那麽輕易被說動。”


    蕭敬沉吟片刻道:“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為好,想想約齋公的前車之鑒。龍子鳳孫,天潢貴胄,可不是省油的燈。依我看,您還是與徐、謝二位閣老先通個氣。”約齋公就是指被太子爺搞得提前致仕的馬文升,他別號約齋。


    李東陽聞言點頭稱是,他起身致謝道:“多謝蕭公的告知,那我就先告辭了。”


    蕭敬道:“為國盡忠,何須言謝。”


    蕭公公果然對太子爺的定位非常準確,這盞耗油燈在聽罷王嶽的解釋後,悠悠道:“照你這麽說,父皇根本沒有讓李越入宮的打算,隻是為了施恩才召他入京。”


    王嶽道:“正是,所以還請您……”您就不要亂來了,萬一鬧出什麽事來,您是屁事沒有,我可就糟了啊。


    朱厚照重拍案幾,其上的犀雕鬆鹿筆架都跳了幾跳:“你是不是以為爺傻,任你糊弄。若要施恩,直接派人賞賜就好了,何必千裏萬裏的把人弄來。父皇分明是最近才改了主意,再不說實話,可別怪孤不給你這老奴顏麵,當眾廷杖的滋味可不好受!”


    王嶽驚得一哆嗦,又在察覺劉瑾看笑話的眼神後,心下暗恨,他哽了哽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因著考較過後,發覺他舉業隻是平平,人又生得太過……一來是怕人覺朝堂取士不公,二來殿下您成人在即,也是怕影響您的聲譽呐。”


    “孤的聲譽?”他半晌方迴過味來,斥道,“好一群心思齷齪的狗東西!這你們都想得出來!”


    王嶽忙道:“最早年底,最遲明年,尚寢局就會給您安排教導人事的宮女,再過幾年,您大婚的準備也會提上議程。您與李越如此投緣,這人又是奴才舉薦的,奴才也是擔心朝中有些年老固執之輩因對奴才不滿而說出些瞎話來,若影響您的名聲,那奴才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朱厚照心知肚明,這倒說得不假,為了不落下個好色的名聲,明朝曆代皇帝選妃都以品德為尚,說白了就是隻能挑相貌平平的,就連他的母後都隻是端莊秀麗而已,遠不及李越這等希世之貌。這就難辦了,他氣得又對王嶽丟一個筆筒:“既知如此,怎麽不讓他扮得醜些,穿得這麽惹眼做什麽!”


    王嶽大唿冤枉:“殿下明鑒,奴才特地囑托了錢太監替他備好行頭,誰知他會錯了意,竟弄成這樣。”


    朱厚照餘怒未消,當下又命人將隨月池上京的太監提來,誰知他也連連喊冤:“殿下恕罪,我們守備的確為他備了一身蟹殼青的衣裳,既簡樸又不失禮,都是他自己要穿成那樣的。”


    劉瑾與王嶽素來不和,早就想棒打落水狗了,當下插話道:“李公子是何等高潔之人,怎會如此,必是你們做事不當,竟然還敢推卸責任。”


    王嶽聽到這指桑罵槐之語恨得咬牙,那太監為了免罪,急急辯解:“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欺瞞殿下啊,真是李公子自己要穿成這樣的!這布料還是奴才帶他們夫婦去買得呢,奴才也曾勸過他,可他說是他夫人的一番心意,他不忍讓夫人失望。”


    朱厚照聽到此處,微微挑眉:“你是說,你將利害關係都與他說清了,他卻仍非要如此?”還是為這種雞毛蒜皮的理由?!


    那太監急急點頭。朱厚照略一沉吟,明知要入宮做伴讀,還不顧一切去救人;明知穿得過於鮮亮,會招來麻煩,他卻一意孤行;還有,明知麵聖要被召試,這來得路上幾個月的時間,為何不惡補典籍文章,以他的聰明,就算隻學幾個月,也不至於是這個水準。他憶起月池看他的眼神,即便是與他談笑時,其中也沒有一絲的熱切。當時他還歎此人真是寵辱不驚,現下真是越想越奇怪。他的行為存在矛盾之處,必有他不知的緣由。


    皇太子陷入沉思,殿中無一人敢做聲。眼看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王嶽正忐忑不安時,就聽太子急急下令道:“孤再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今晚之前,你派幾個好手潛入李越所住的驛站,將他帶的書全部給孤搬過來。如果漏了一本,或者被任何一人發現,後果不必孤說,你也知道吧。”


    王嶽連忙應下:“奴才遵命,奴才必定辦得妥妥當當。”


    朱厚照哼了一聲:“滾吧。”


    作者有話要說:從今天開始就是每天下午六點準時更新了,大家也不必在其他時間刷啦,如果當天六點沒有更新,那就表示作者菌又遭遇了論文被斃/導師召見/專業書看不完/卡文等不可抗力的阻撓,自動請假一天,那時還請大家多給作者菌一點時間,作者菌的更品雖然一般,但是坑品還是良好的呀,麽麽噠~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調素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雲林子、調素琴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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