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姐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她太年輕又太單純,她所見的李越是那樣的博學多才,能言善辯,在她心中如仙人一般,她萬不曾想到,他居然會見死不救。可這樣十萬火急的情況,她隻能強撐著繼續哀求他們:“李公子、錢公公、曹知府、唐解元,求你們去勸勸我姨父吧,他一定會聽你們的話的,我表妹才十三歲,她隻是有些淘氣,可她從來沒做過任何有辱門風的事,她是清白的!”


    唐伯虎見狀十分不忍,他一向是個心軟的人,可正當他要開口說些什麽時,卻被曹知府重重扯了一下,示意他閉嘴。錢太監是見慣宮闈血色,刀光劍影的人,涼涼開口道:“夏小姐,非是咱家等見死不救,而是方小姐實在是倒黴,撞上了這攤子事。你說,她即便不死又能怎樣。”


    夏婉儀張口結舌,怔怔聽他說道:“壞了名聲的姑娘,還是你們這樣的人家,還有誰願娶?即便有那些窮酸門戶,年邁光棍不在乎這些,可是方禦史要臉,你們這些有親屬關係的人也要臉。與其讓她活著受人白眼,遭人唾罵,不如讓她就這般幹幹淨淨的去了,還能落下一個堅貞的好名聲,祠堂裏也有一碗飯供著她,免得她做一個遊魂野鬼。”


    這一字一句如針一般紮進在場三個女人的心中。可她們都無力反駁,因為這就是現實。一直被唐伯虎攙扶著的沈九娘默不作聲地將手從他臂彎中抽出來,唐伯虎震驚地看向她,九娘垂下頭,一言不發。比起方小姐,她的名聲才是真正的臭不可聞。她能作為解元老爺年少時的風流韻事,卻絕無可能與他長相廝守。既然如此,現在何必再來牽扯。


    “行啦。”錢太監悠悠道,“今日已然耽擱太久了,咱們迴吧。”


    說著,他帶頭轉身就走,月池隻覺自己的手足就像灌了鉛一般,可她仍能憑借自己強大的意誌力跟著一步步向前走去。可她剛走了兩步,袖口就是一緊,一隻潔白如玉的手牢牢抓住了她,夏婉儀淚眼婆娑地看著她,隻能說出三個字:“求求你。”


    麵前這張梨花帶雨的臉與記憶相重合,月池相信她在三年前時定是以同樣的神色挨個敲鄰近城門那條街上人家的門戶,聲嘶力竭地哭求他們將她藏在家裏一會兒,不要讓她爹將她抓迴去打死。她第一次出逃時,真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情景。她那時想著,隻要她逃出去,找一戶可靠人家,說明自己的悲慘遭遇與願意幹活的決心,他們一定會收留她。


    可現實卻狠狠給了她一耳光,沒有路引的她去不了城外,而城內沒有一個人願意給她開門。她好不容易隻抓住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像今日她對夏小姐一樣,緩慢地、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安慰道:“姐兒,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爹教訓你也是為了你好。再說了,咱們非親非故的,老婆子我實在不敢留你在這裏,我會背上官司的。”


    那時她就明白了,她不是在與李大雄爭鬥,也不是在與豐安作對,她是在和整個王朝壓在人心之上的綱常名教搏殺。可最諷刺的是,她能脫離苦海,不是靠反抗那一套三綱五常,恰恰是順應那些規矩,族權高於父權,政權高於族權,君權高於一切!就連她現在做得事,也和梅龍鎮的那些人別無二致。


    她露出了一個蒼涼的笑容,夏婉儀看呆了,曹知府見狀忙上前搖搖她的肩膀道:“別犯糊塗,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你們已經把方禦史得罪得夠嗆了,想想你的師父,還有你自己的前程。”


    前程!月池一驚,她抬頭正對上錢太監那張大白臉。千頭萬緒的思路在她心中匯向一點。唐伯虎在此時道:“罷了,何苦因這些虛名就要害小女兒的性命,將她遠遠嫁出去不也行嗎?今日若這樣走了,實在良心難安,不若還是折返……”


    曹知府無語道:“你倒是能說大話,她能嫁去哪兒,爪哇國嗎?方禦史不打死你就是好的了,你還想著插手方家內務。聽我一句勸,快走吧。”


    他伸手去拉月池,卻沒有拉動。月池驀然抬頭,粲然一笑:“反正都已經把方禦史得罪到底了,不在乎再多一點。”


    語罷,她猛地拉起夏小姐,拔腿就跑:“走,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錢太監一夥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跑遠。唐伯虎見狀幹笑兩聲道:“在下去看著小徒,免得他惹下什麽大禍。多謝二位的救命之恩,唐某就先告辭了……”


    說著,他也拉著沈九娘追了上去。曹知府簡直要被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師徒倆氣死,他看著麵色鐵青的錢太監,期期艾艾道:“錢公公,要不,我們也去瞧瞧……”


    錢太監都被氣樂了:“咱家正有此意,咱家倒要看看,這世間罕有的青年才俊要用什麽法子對人家的家事強出頭!”


    婉儀隻覺自己的手和臉都要燃燒起來,她的心中仿佛裝了十多隻小兔子,正在上躥下跳。她的喉嚨幹涸,有心想說些什麽,比如讓他放開。可話在嘴邊打了好幾個來迴,她卻什麽都沒說,隻顧著怔怔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浮起紅暈的側臉與飛揚的頭發。


    這短短的一段奔跑的路程,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她有那一刹那在奢望,這條路要是沒有盡頭該多好,可很快,表妹貞筠的悲慘遭遇就如沉鍾巨鼓一般將她驚醒。婉儀開始責怪自己,她怎麽能那麽自私,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還想著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她剛剛在心底唾罵自己,希望能將這些不該有的念頭甩出去,就聽李越道:“還好,還好,趕上了。”


    婉儀凝神一聽,姨母和表妹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處,悲切至極,摧人心肝。姨母語不成聲道:“老爺,老爺,放過她吧,讓我替了她去吧……你這是在剜我的肉啊……”


    貞筠也在乞求姨父放她一條生路,隻是她的聲音嘶啞,聽起來有氣無力:“爹爹,爹爹,求求你,求求你……難道你就真不顧念這麽多年的父女之情嗎?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任性了……我一定乖乖寫字、繡花、我再也不亂出門了……我以後連房門都不會出一步!真的!我聽話的,我不想死,我怕疼……”


    迴應她們的是姨父的一聲沉沉的歎息,仿佛從幽深的地府裏傳來,帶著無盡的愁苦,他蹲下身,用顫抖的手替女兒擦幹淚水:“晚了,貞筠,晚了……你要是早聽爹的話該有多好啊。從你做出那種事開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兒了……”


    他霍然起身,背過頭去,下令道:“來人,將小姐帶去祠堂!”


    婉儀渾身一哆嗦,她求救地看向月池,月池挑挑眉,對她道:“別怕,走,我們近前去看看。”


    她們剛到門口,就見粗手大腳的仆婦聽命上前,貞筠嚇得瑟瑟發抖,方夫人像護崽的母鷹一般,緊緊將貞筠擋在身後,厲聲道:“誰敢動我女兒一下,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方公子抬腳也要上前,卻被方禦史狠狠瞪了一眼:“把夫人和少爺都拖開,快!”


    貞筠就這樣硬生生被從母親的懷裏扯出來,她的情緒已經崩潰,仿佛要將心肺都嘔出來。方夫人與方少爺也開始放聲大哭,內堂一時哭聲一片。月池就是在此時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方禦史冷不防一抬頭看到她,又驚又怒:“你又迴來做什麽?”


    接著,他就看到了月池身後的侄女,他疾言遽色道:“是你將他帶迴來的?!”


    婉儀自幼就懼怕這個嚴肅的姨父,此時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可是她一低頭就看到了姨母與表妹,心裏憑生了一股勇氣,她道:“是我,我不能眼看著筠妹妹死。”


    方禦史一時被氣得七竅生煙,但他仍勉強維持風度,咬牙道:“李公子,此事乃老夫家事,與你無關,還請你速速離開,否則就莫怪老夫不客氣了。此事即便告到聖上處,也是老夫占理,李公子乃聰明穎悟之人,須知引火燒身之害,莫要自毀前程!”


    月池隻應了一句:“是嗎?”


    一語未盡,她就忽而跪在方夫人身邊:“小子李越,年十三,無父無母,無功名亦無餘財,我雖不才,然餘誠矣。”此話一出,四座皆寂。


    月池卻渾然不覺,她看著方夫人呆愣的雙眼,一字一句道:“雖不能讓方小姐鳳冠霞帔,但至少能讓她平安喜樂。”起碼讓她不至於在這個年紀就撒手人寰,能保住她的一條性命。


    “雖不能讓方小姐錦衣玉食,但至少能讓她自由自在。”她能無拘無束地度過自己的少女生涯,然後她會找一個她喜歡的忠厚可靠之人,再讓她改嫁。這世上好男人雖少,可不至於一個都找不出來吧。


    “所以,求夫人將小姐許配給我,在下對天盟誓,必竭盡全力,好好照顧她,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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