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碧城仍是滿城的霜雪,寒風料峭遲遲不見開春。“篤篤———咣咣”,跛腳的更夫剛敲了五更的梆子。天還未亮,道上隻有他一人在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著。忽地一陣寒風吹過,幾乎吹滅了他手中提著的燈籠。


    更夫心中一怯,惴惴不安的朝著四周看了眼,原來不覺中已經走到了城東方家老宅子跟前。府前懸著的大紅燈籠正在風中肆虐搖晃,將那兩隻蹲在府前石獅子照得陰森可怖。


    更夫見此崢嶸怪狀被嚇得厲害,雙腿發軟,幾乎就要逃離開去。


    “吱呀——”緊閉的朱漆大門驟然開了。


    跛腳更夫緊忙跑了幾步,可雪地難行,沒幾步便摔在了地上,仿佛有隻手拽著不讓他離開。跛腳更夫嚇得臉色慘白,隔了片刻聽身後傳來一串淩亂的腳步聲,才顫顫巍巍的轉過頭去看。


    方家宅子開了府門,四五個婆子提著燈籠出來,又有兩個年輕小廝牽了馬。為首的老嬤嬤穿了件菊紋夾襖,花白的頭發盤得一絲不苟,“你們兩個此去路上別耽擱,老太太不安心,縱然一時請不來人,也務必多求些辟邪的靈符丹藥來。”


    嬤嬤說話頗有威儀,兩個小廝恭恭敬敬的點頭應著。她又板著麵孔囑咐了幾句,這才催著二人策馬離去。


    “阮嬤嬤!阮嬤嬤!”宅子裏頭傳出幾道急得發抖的女聲,提裙跑來三房院的粗使丫頭。“四小姐,不好了!”


    “咋咋唿唿的亂喊什麽!”為首的正是方府老太太跟前的老嬤嬤,她臉色一沉,“都隨我過去。”


    一眾婆子疾步隨她入了宅門,往枕雲院去。


    雪下得大又急,撕毛扯絮一般從漆黑的夜空掉落下來,未下多久地麵積起的雪已經沒過腳踝了。枕雲院裏,守在南暖閣外的婢子遙見來人立即迎了上來,帶了幾絲哭腔道:“阮嬤嬤終於來了,四小姐……嬤嬤還是快進來看看。”


    阮嬤嬤縱然持重,臉上也染上了憂色,掀了猩紅氈簾大步跨進了屋子。屋子的燈點得亮堂堂的,裏頭人影攢動,竟是一院子的婆子丫頭都擠了在了裏頭。


    烏梨木雕床上的簾子垂著,反倒沒有半個人守在跟前伺候。


    阮嬤嬤撩起簾子,隻瞧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暗道四小姐怕是不成了。她又伸手去探了探鼻息,隻略微感受到幽幽一縷。


    “屋子裏頭擠這麽多人竟也沒有個拿主意的!不相幹的都出去!”阮嬤嬤放下簾子轉過身便是橫眉豎目喝道,“袖袖呢?還不給將那些符紙化了來喂給四小姐!”


    一時屋內退卻了許多人,隻留下了幾個慣常伺候在四小姐身邊的丫頭。


    外頭應聲進來個模樣稚嫩圓潤的丫鬟,手裏頭端著一個春草紋茶碗,抹著淚道:“那些婆子偷懶慣了,這檔口尋不到熱水,阮嬤嬤,嗚……”


    阮嬤嬤一聽這話,緊叫人撩起帳子,將那昏著不醒的嬌小姐扶靠在自己身前。一手奪了那丫頭手中的茶碗,一手撚著裏頭化成灰的東西塞到那不省人事的四小姐方尋仙口中。也顧不上旁的,隻口中念念有詞著:“菩薩保佑,滿天神佛保佑,保佑我家四小姐度過此劫難……”


    饒是如此,那嬌小姐仍不見轉醒,氣息更弱了似得。漆黑的香死灰塞得滿嘴,真真是可惜那那張姿容豔絕的臉。阮嬤嬤滿臉焦色,隻覺得自己懷中抱著的人柔若無骨更像是一團軟軟的棉絮,哪裏還有半分生氣。


    幾個沒主見的年輕丫頭,等了許久不見起色,便都忍不住低聲落了淚起來。隻道,先前那一場風波,當真是惹了邪,要折了方家四小姐的命了。


    阮嬤嬤將人放迴了床上,又指了得力的婆子侍弄,轉身對著餘下幾人沉著聲音問道:“先前送迴來還好好的,怎的片刻功夫就……”後麵的話,她是說不下的,隻目光發寒的掃視著底下幾人。她生得一張圓臉,臉上塗了厚厚的白鉛粉,隻是眉眼狹長含了精光,瞧著並不算和氣。此時又橫眉冷目,叫那些丫鬟都發了軟,一應跪在了地上。


    “先前送迴來是都好好的,不知是什麽緣故眼瞧著……小姐就不行了。”有丫鬟帶著哭腔迴道,也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罷了。


    “四妹妹!”偏此時,幾聲嬌柔婉轉的急喚從外間傳入,兩個丫頭攙著個麵容蒼白的少女進了屋。那少女織錦鑲毛鬥篷裹著周身,甚至都來不及打落身上薄雪便衝到床前,眼眶發紅的對著幾乎不見氣息的方尋仙喚了幾聲四妹妹。


    阮嬤嬤也是跟著紅了眼,“三小姐,這深雪夜,你來做什麽?仔細受了冷……”


    這娉婷瘦弱的少女正是方家的三小姐方言葦,乃是二房的獨女。


    方言葦一咬牙,語氣孱弱哽咽道:“我今日不來,也不知你們竟然這樣苛待我四妹妹!”她轉了身,目光在眾人麵上掠過,發了狠似的冷道:“叫外頭那些婆子都聚在院中跪著,屋子裏二等往下的丫頭也都一道去!平日裏偷懶耍滑便也罷了,今個雪夜,難道一院子上十幾個人都守不住四妹妹一個人?我看你們慣會想法子使自己舒坦,全不將方府正經小姐放在眼中了!”


    她話音剛落,屋子中幾個二等三等丫頭就跪了下來,哭著道:“三小姐明鑒,奴婢們哪裏敢怠慢四小姐。晚間是袖袖服侍了小姐上床就寢,姐妹們瞧著燈裏屋的燈暗了幾盞,才敢去睡的,何況……”說話的丫頭用袖子抹著臉的眼淚,又道:“今日夜裏又是引錄姐姐守夜,奴婢們哪裏曉得……哪裏曉得小姐半夜會去到那地方!”


    “好好好!”方言葦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捏著帕子捂唇咳了好一陣。再抬起頭來時,臉上湧起病態的潮紅,她指著當先開口的丫鬟道:“好個牙尖嘴利,今日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倒將自己推脫的一幹二淨,竟是我也說不得罰不得你們!”


    “小姐別動了怒,這些自有老太太來日懲治,何苦同這些人置氣。”扶著方言葦來的丫頭見勢不對,立即上前捋著自家小姐後背小心勸慰,唯恐她再氣急了咳嗽。


    那迴嘴的丫鬟也是哭得不能自己,可她偏是個急脾氣,不吐不快,“三小姐的話,奴婢們不敢不聽,奴婢這就到外頭跪著去。”說了,就當先出了屋子。其餘幾個丫頭也都是神情怯怯的跟著出了去。


    方言葦自己屋子裏頭的丫頭都服服帖帖,今日見了此等,當真是氣得發抖生出了氣性。遂對著身旁的丫頭道:“你去外頭打桶井水,她們再有不服強嘴的,隻管將井水淋上去!”


    那丫鬟略遲疑便輕聲應著,轉而出了屋子。


    “四妹妹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便是要了她們的命,我也不罷休!”方言葦話說得急,捂著胸口喘息不定,十分吃力的模樣。


    屋子裏頭為二的兩個大丫鬟袖袖和引錄也都跪了下去。


    方言葦冷著眼瞧著她們,咬牙銜恨道:“如今四妹妹跟前少不得人,暫且不質問你們的過錯,你們還不快去。”袖袖和引錄經這晚的事情,也早嚇得沒了魂,半跪半爬的到了方尋仙的床跟前。


    阮嬤嬤念著床上躺著的人,便又探看著,隻那嬌小姐仍舊雙眼緊閉臉色雪白,將要氣息全無。她又小心的掖好被子,轉了身對著方言葦搖了搖頭。


    人,怕是不成了。


    “支會老太太了嗎?”阮嬤嬤用白絹輕輕拭了是拭眼角的濕意。“其餘各房太太那呢?都使人去了嗎?”


    引錄哭著猛點頭,哽咽抽泣道:“都去了,隻是祠堂閉著門,進不去。隻好使人在外頭候著。”


    方家規矩頭一條就是下人不能進祠堂,之前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驚動了老太太,正漏夜帶著幾房人開了祠堂。


    阮嬤嬤一時心急忘了,她看著床上的方尋仙,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惋惜的歎了口氣。


    方言葦也並不靠近那床榻,隻坐在前頭那張黃花梨圓腿凳上,捂著帕子輕輕的哭。她生得柔美秀麗,微微顰著眉就已帶了七分嬌弱纏綿。此時哭起來,也是婉轉動聽,一頓三折,叫見了人都要生出憐惜來。


    阮嬤嬤心疼,便拍了拍她的手道:“三小姐這身子素來不大利落,聽嬤嬤的勸快些迴去罷。”


    方言葦不依,聲音淒婉道:“四妹妹跟前沒個人陪著,我總不放心,這時候再走了,豈不白白擔了她喊了這麽多年的三姐姐。”


    總歸是姐妹情誼,阮嬤嬤不好再開口苦勸,吩咐了袖袖出去燒熱水,預備著開始料理方尋仙的身後事了。


    袖袖剛掀開氈簾,一大群人攜霜帶雪的便從外頭湧了進來。


    頭一個進來的便是個穿著鏤金絲鈕牡丹暗紋蜀錦衣的老太太,心肝寶貝的一頓哭喊,婆子拉著不讓近到跟前。


    方言葦見來人立即起了身,撲在她懷裏頭哭著道:“老太太心疼四妹妹,可這會子上前怕衝撞了,四妹妹也會不安心。”同來的幾房太太和丫頭婆子也都紛紛勸著拉著。


    老太太這才罷休,隔得遠遠的瞧了眼躺在床上的人兒,傷了心道:“你們一個個走得這樣急,也是我前世欠了你們的,活該叫你們都來傷我老婆子的心!”


    眾人紛紛勸著家中老祖宗,倒有幾分遺漏了床上那將要撒手離世的方尋仙。誰也沒注意到,原本昏迷了幾乎沒了活氣的人倏然睜開眼,猛的吸了口氣,眼睛發直的盯著鮫綃寶羅帳頂。


    引錄跪在床前,瞧見了嚇了好大一跳,連忙膝行上前瞧仔細了才試探著喚道:“小姐?小姐?……四小姐醒了!”


    她這一聲又驚又急,眾人一應是沒有迴過神來。


    倒是阮嬤嬤離得近,立即傾下身去連喚數聲。可床榻上的四小姐雖是睜開了雙眼,可眸光無甚光亮,不應人聲,隻仿佛不過是一具軀殼罷了。


    卻說剛醒來的方尋仙隻看見自己眼前一片光影重疊,耳中充斥各種淒厲的唿喊聲,像是有無數妖魔鬼怪撲湧過來要將她分食一般。仿佛又重新墜迴到了那個地方,生死無門。她深吸了口氣,冰涼的氣息穿過唇齒便化作冰刃削開她的心肺胸腔。那一千個日日夜夜早化作了無數尖刀時時刻刻都淩遲著她,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四小姐!”


    “小姐!小姐……”


    四周的聲音遙遙傳入,方尋仙這才漸漸的意識清明起來。原來,她已經迴來了,從那個地獄一般的地方迴到方家也是十日有餘了。然而,太多的仇怨和恨意積聚在心,發黴發酵,反複碾磨撕扯著她的身體。


    她迴方家是要清算舊日恩怨,又豈會甘心這樣輕易的死了!


    “咳咳咳……”


    眾人見床榻上的人咳了幾聲,像是將堵在喉嚨口的濁氣給吐了出來一般,各個納罕稀奇——能將這一口氣提了上來,想來是能活了。


    殊不知,外頭有婆子提著盞燈籠雪夜急行,一張老臉嚇得血色全無。她剛入枕雲院,便哭天搶地的叫喚道:“老太太,太太,妍姐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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