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羽翅塗有墨綠的信鴿飛出柳家,去得是武林盟的方向。


    生煙翠遠遠瞧看這一幕,步伐更急。他顧不得走院中特意鋪就的蜿蜒石子路,避一避沿途的垂垂柳枝。一路直行來到亭中的柳家主麵前,神色尚是如臨大敵的凝重。


    柳家主沒有分毫被覺察的惱意,反是坦然地笑道:“神醫主動來找柳某人,可是有了解茉莉之毒的辦法?”


    生煙翠不答反問,道:“我卻不知淮揚人,從何時起開始過問江湖事了?”


    一曲河道四方牆,一入城中別江湖。


    一朝春季四時落,聽風雨,也無風雨。


    多年前,素有泰山北鬥之稱的三位老前輩,來到淮揚地界。他們借這一座城池,四麵環水的寓意,表明退出江湖紛爭的決心。三人定居此處,分作淮揚的柳、焦、藺三家。


    柳家擅兵器,焦家擅毒,而藺家,執掌三月閣,擅集消息。日漸久,三家威望不滅,江湖中求訪者絡繹不絕,便可笑那最初的三人,明明為避世來,反引得淮揚地界也入了俗世,紛爭愈盛。


    而後有人商議,約定三年為期,一起淮揚大事紀。屆時鎖城十日,敲鍾十聲,城中人皆作江湖客,一清恩怨,一決生死,索性圖個徹底的清寧。


    便正逢那一年的淮揚鎖城,宿海郡正邪一戰,廝殺不休。血流成河,衝刷著皚皚白骨,正派人死傷過半,眼見不敵魔教之時,便就白豪俠以一人之力,三劍三殺魔教邪物,力挽了狂瀾。


    從此凡江湖人,皆欠白家三個人情,這也是江湖至尊·三請令可號令天下群雄的由來。


    柳家主喟然歎曰:“想當初我秉持‘淮揚人,不問江湖事’的原則,斷然迴絕白豪俠共抗魔教的邀約。直至事發之後,我痛定思痛,才算想了明白:我雖身處淮揚,但心係江湖,了不斷,便合該算是江湖人!當年的事我沒有幫上忙,而今魔教再現,我絕沒有束手旁觀的道理!”


    談及舊事,生煙翠不由也默然。


    當初白家小姑娘背著千金萬金的續命藥材,求他救她爹的命。他去往壁安山,渡過鐵鏈懸空的江定橋,見到傳說中的白豪俠。隻一眼,他便是看出他傷命的根本並非是重創難愈——而是蠱蟲埋身。那蠱毒至陰至寒,腐經蝕脈。他問其緣由,白豪俠笑而不言,良久道:“治不好,便是罷了。”


    白豪俠處探聽不出信息,生煙翠便轉向江湖中打聽。他原想那宿海郡一役的幸存者,現無一不是江湖中名號響當當的人物,白豪俠有恩於他們,他們定是會知無不言。然而待他一個一個問過去,才是驚覺,諸位俠義之士竟是早有相商般,不肯細說分毫。


    無奈之下,他迴到靖毫穀,詢問師父。隻單提一個名字,他師父神色惶然地掩住他的後半截話,枉生歎息。


    白家小姑娘四處搜刮來療傷續命的寶藥,救不了白豪俠,一番相爭,兩人反倒鬧得不歡而散;而後幾年,白茉莉手持三請令,捧了稀世真絕的鮫人淚,再度登穀。


    他念及他一怒之下脫口出“救遍天下,不救白家”的放話,避而不見。但他師父嗬斥過他,更甚於主動出穀迎接,直言:三請令有命,莫敢不從。


    白茉莉指明要他師父煉化鮫人淚,製作丹藥,他師父便揮退一幹驚愕憤怒的徒孫,耄耋老者持著扇,一下一下煽了半月的風火爐,不假借他人手;藥成時,白茉莉尚安然住在穀外,她懶得動身來取,便又要他師父親自把藥送交她的手中。


    師父看一眼白茉莉手中把玩的三請令,送過琉璃瓶,不動作,問:“可還有事?”


    白茉莉似笑非笑,道:“聽聞三請令可號令群雄,但實際每人隻有三次,是也不是?我現今命了你兩件事,最後的一件嘛,你且容我想想。”


    他師父沒等到白家的第三件事,人已壽終,留下一份遺囑。上書:靖毫穀子弟,秉他生平意誌,以救人為己任,醫德天下。而生煙翠,承他穀主之位,則承他未了的心願,其中之一便是承他虧欠白家的恩情,三請令有命,令出必達。直至他在三請令下行滿三件事,此恩方消。


    生煙翠心下思量,鄭重地問:“柳家主可知曉當年白豪俠所殺邪物的事?那是何等的邪物,如何殺得了?”


    柳家主背手踱步,麵朝生機盎然的庭院,沉聲道:“卻是不知。”


    話未盡,但生煙翠已讀懂他的意思。當年經曆此事的人皆緘口不言,宿海郡一役暗藏的秘密怕是要隨時間的流逝,如他師父一般,長埋地底。


    但他轉念一想,今時不同往日,既然有消息稱西域魔教的蹤跡再現,那他是否能借此時機一查當年的原委,救一救白豪俠,也當救一救白茉莉。


    生煙翠尤記得那一日,他去到壁安山的後崖找白茉莉時,她正在一片亂石斷碑中上躥下跳。複而她一躍跳上一株陳年高樹,遙遙望去,隻剩小小的一點白衣身影。她衝他招手,道:“你過來幫我參謀一下,若是我爹死了,我把他埋在哪裏是好?”


    離遠了看,隻當是亂石,離近了細瞧,始是驚覺眼下竟是連片的無名墳場,怵目驚心。他嚇一大跳,斥責她:“好生不尊。”


    白茉莉輕巧地落在他的身邊,隨便一腳,踢飛了一塊碑石,道:“他活不了,我能怎麽辦?”


    “這這這……總是會有辦法的。”兩相靜默,生煙翠的眼珠左飄右飄,欲言又止:“你、你先下來。”


    白茉莉不明所以:“我在。”


    生煙翠咬咬牙,提醒她:“從墳頭上下來。”


    白茉莉笑道:“這漫山遍野,都是我白家的墳,我不介意,你糾結什麽?”她說完,愣愣摸了把臉,問:“下雨了?”


    沒下雨,是她哭了。


    生煙翠於心不忍,道:“既然是下雨,我們快些迴去吧。”


    白茉莉幾步搶在他的身前走,生煙翠綴在身後,偷眼打量她的動作,暗忖她也不像是哀慟難耐,非要嗚嗚哭得提袖擦眼淚的模樣。


    實際來說,比起哭,白茉莉的眉目間更像是凝一層暴戾氣,她嘀咕一句:“我不想一個人。”


    話尤在耳。


    那大抵是她尚未學會虛情假意待人時,說過的最任性無助、也最坦誠的話。


    生煙翠出神地胡亂想了些東西,突然聽聞前院一陣噪雜。有下仆飛奔前來稟報:“神醫,三月閣差人,來請您迴去!”


    生煙翠不動作,他吃一墊長智,非得是問問:“要你來請我的,是三月閣何人?”若是鶴公子,他非但不去,還必須要迴贈他一段臭話;若是白茉莉,他同樣要捎贈鶴公子一段臭話,晾她幾天,再前去。


    下仆直言:“是藺閣主!”


    “唔……不曾有過交集。”生煙翠心下思索,然而不經意地一個餘光,他正瞥見身邊柳家主眼中一閃而過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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