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小公子細細地盤算了幾天,他該怎麽辦。他目前掌握了白家人最需要的訊息,但他要從她那裏,換取何等、甚至於變本加厲的好處呢?


    他糾結再糾結,始終拿不定注意。


    不過怕也是不用他再拿注意,第五天已過了半晌,小姑娘根本沒有如約來訪。


    鶴小公子焦躁地在房間轉來轉去,又在三月閣中轉幾圈,倒真叫他發現了一點端倪。


    他一把扯住一位行色匆匆的少年,問:“去哪?”鶴小公子的容貌其實生得頗為涼淡情薄,不討喜,故而他時常扮出言笑晏晏,似有情誼的看人。此時冷了臉,恢複原樣,一股輕細倨傲的勁兒,直讓那名被抓了現行的少年難堪得別開眼。


    少年躲閃地說:“迴房。”


    鶴小公子道:“現正值晌午,你不在後廚侍候,迴房做什麽?”


    少年說:“身體不適。”


    “身體不適,”鶴小公子慢悠悠地念,視線一緊,“故而偷了吃食,迴房去嗎?”


    少年慌亂地背過手,解釋道:“我沒偷,是布菜師傅賞的!”


    殊不知,鶴小公子就是在等這一句,他早認出了少年是前幾日在後廚被點名去給白家廂房送東西的那個。他覺察出少年內斂、可欺。於是他心懷不軌地問:“你和布菜師傅,什麽關係?”


    少年不疑有他,溫順地答:“是家親戚。”他的娘親養不起他,故把他賣到了三月閣。布菜師傅原是他家的鄰居,此時倒也主動幫忙,照料了他一二。


    鶴小公子對這“無趣廉價”的親情嗤之以鼻。他退讓一步,故作大發慈悲地允許少年走人。可少年走,他卻跟在少年的身後,隨他一起迴去。


    兩人同住在三月閣的底一層,彼此房間間隔了不遠。


    少年走得快,別有用心的鶴小公子步子慢一些,隻待少年入了房間,闔了門嚴。他手指揪著衣角,躲在不遠處煎熬地等一會兒。然後快步上前,一腳踹門,試圖抓個現行。


    大抵是少年栓門的聲響過於輕,他沒聽見。猝不及防間,他一腳踹上硬生生的門板,門一動不動,自個先亂七八糟地倒退了好幾步,扶穩了牆,才沒摔倒。


    屋內傳出一個姑娘略帶疑惑地“咦?”,緊接著是少年緊張地一句“噓!”。少年的聲音由遠及近,貼在門後麵,他問:“誰?”


    鶴小公子窩火,忍,昂高了下巴尖,道:“開門!”


    窸窸窣窣地聲響,鬆了門栓,房門開出一道亮,但也足夠鶴小公子看清裏麵的人都是誰了。


    鶴小公子尚且沒反應,那小姑娘先睜大了眼,驚訝地樣子。她看一眼少年,又看一眼鶴小公子,再看一眼少年,困惑地偏了偏頭:“我認錯人了?”


    “認錯了啊!”鶴小公子沒風度地氣道。


    小姑娘給自己正名:“房間總沒錯吧。”


    “也錯了啊!”鶴小公子更生氣了,“出來,我帶你迴去!”他說完這話,莫名有種熟悉感。那種拎刀入閣,喊打喊殺求無情人迴頭的戲碼,怕也就是如此了。


    小姑娘跳下椅凳,毫不猶豫地與少年擦肩而過。少年沉默地注視著她,有點笑有點難過地喃喃一句:“太好了,你找到了想找的人。”


    聞言,小姑娘倏地迴頭,問:“要幫忙嗎?”


    少年眸中燃起希翼的光亮,灼灼地看她:“要!”


    小姑娘稍一思索,自上而下,打量少年一番,道:“作為交換,你幫我做一件事。”她附耳,嘀嘀咕咕地跟少年耳語。眼見少年的臉色一點點地慘了白,偏生她無辜地問:“如何?”


    少年猶疑不定,說:“不好。”


    小姑娘年歲雖小,但有著與年紀不符的老成和毒辣。她混不在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篤定地說:“你可答應了,不是嗎?”


    一路無言,鶴小公子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直至迴到他的房間,他心中安定幾分,他他模仿著小姑娘方才的口吻,道:“我已探聽得來了消息,你拿什麽跟我換?”


    小姑娘坐在軟榻上,道一句:“不換。”她的身子矮些,兩條小腿晃蕩,還得寸進尺地要求:“我還沒讓你謝我不殺之恩呢。”


    鶴小公子問:“為何?”


    小姑娘平靜地看他一眼,又是那種溢於言表的嫌棄眼神。


    鶴小公子嗆她:“我還沒嫌棄你認錯人呢!”


    小姑娘聳一肩,無所謂地說:“誰叫你們三月閣的人都是那副打扮。”


    鶴小公子這下可抓住理由,理直氣了壯。他說:“我沒有啊。”他在小姑娘麵前一振廣袖,坦然地攤開給她看。他把領口裹得嚴絲合縫,外衫穿得一絲不苟,陌上少年郎的扮相,足可以去書院讀“之乎者也”了。


    小姑娘又找了個借口:“你們長相也差不多。”


    鶴小公子想了想,從妝奩抽屜裏抽了支眉筆,對鏡,在眼尾點上一粒淚痣。他滿意地打量過自己後,期待地問:“這樣呢?”


    小姑娘不高興了,懨懨地催促:“還要不要說了你?”


    療傷續命的寶藥三月閣確是沒有,但閣中有消息,可探得那些藥現存何處。


    鶴小公子一條一條背給小姑娘聽,小姑娘聽一句,凝神細思片刻,一張紙羅列開來。她有的打上勾,有的畫了叉。鶴小公子這次學乖了,眼睛時不時斜瞄著看,但不多嘴問她幹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小姑娘伸個懶腰,滿意地抖一下畫得亂七八糟的紙張。她眉心劣氣鬆了些,神色輕快許多。她甚至背過身,偷偷笑了一迴兒。轉迴來,欲言又止地看著鶴小公子。


    她想誇誇他,天大的那種誇獎,但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勉為其難地讚揚一句:“你的命,劃算。”


    小姑娘走得很急,鶴小公子沒來得及約定下一次見麵。


    但他自忖小姑娘和那少年有約,定是會再來三月閣,他勤加盯梢便是。然而沒幾日,少年闖禍,惹怒了一個尊貴廂房中的客人,無聲無息地在閣中消失了。


    而後兩年,稀世真絕的鮫人淚在三月閣現世。


    鶴公子背上落一道唿嘯徹骨的傷,白膚白骨,泛瑩藍色的血。那藍血濃,稀少地流,一絲一縷冰冷地在他背脊擴散四攀,終而凝成一顆淚滴的形狀。


    他的餘興節目博得出手人的歡欣,鮫人淚便借鶴公子之手,托付給了三月閣管存。但鶴公子將其昧在己處,誰也沒提。他傷了半條命,日日疼、夜夜寒。熬到三年一度的淮揚大事紀,他才將珍寶交給漆大總管,用以拍賣。


    鮫人淚有醫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鶴公子將其墜在耳畔,展示給諸人看。他人繞場走了幾圈,果然發現了白家人的蹤跡。東西流拍,白家人找來。小姑娘長大許多,出落地更漂亮,也變得更薄情。她沒認出他,他不在意,但他介意她那熟絡地哄弄的口吻。她漫不經心地說什麽,話滾過他的耳朵,燒得他臉紅耳赤。


    他闔了眸,感覺她輕輕撫過自己的耳畔。


    她把鮫人淚取了走,丟下一袋銀錢給他。一疊疊的千兩銀票,與金錠子,鶴公子的確沒一次性見過這麽多錢。他把錢交予漆大總管,漆苗笑眯了眼睛,直說:“此筆賺大發了。”


    當真是她以為的,所謂不虧不欠。


    再此後,小姑娘偶爾出現在淮揚地界,有時一個人,有時與柳家三公子同行。鶴公子諸般壞事做得盡,得不了老天爺的眷顧。他僅僅是把握住了其間的兩次機會,結果一次久候不至,一次更索性淋了一整夜的雨。


    那雨澆得他背脊的骨頭疼,他迷迷糊糊地發燒,一會兒想若是他要再有機會,當心狠一點;一會兒又想,要是能離開淮揚地界就好了,天大地大,無論她去到哪裏,他都可以跟隨。


    他等不及,拖著病體去找藺閣主商議。


    藺閣主說:“待有朝一日,你成了三月閣的魁首,我可將賣身契還你。”


    鶴公子一口答應:“沒問題。”他自小長於三月閣,他踩著別人一步步爬上來,他一直是在以此為目標,並堅信著一定能成。


    可藺閣主又說:“即使有了賣身契,還需有一個真心真意待你之人,親手領你走出淮揚界的第一步。”


    鶴公子不由想到了小姑娘,他抿唇笑一笑,說:“我有。”


    但藺閣主神色卻是冷得,他說:“要賭嗎?我賭這天下盡是薄情人。”


    機會來得很快,不久之後,東廠掌印都督東門煜有事來訪。


    鶴公子細瞧他身邊跟隨的蒙麵紅衣姑娘,隻覺眼熟。他尋了空隙,與那姑娘談話。但見那姑娘摘了麵紗,露出一張與白茉莉一模一樣的容貌!


    可她不是白茉莉,更甚者,她是東門煜在西域邊境撿來的一個小乞丐。


    鶴公子試探地說:“我認識一人,與你模樣相仿。”


    那紅衣姑娘吐出兩個古怪地發音:“妹妹。”


    鶴公子心中訝異,沒作聲。


    紅衣姑娘緊接著問:“在哪?”


    鶴公子一指不遠處與藺閣主相談要事的東門煜,謹慎地反問:“什麽關係?”


    紅衣姑娘一雙杏子眸與白茉莉一般的靈動,但她勾勒了嬌媚眼尾,便與白茉莉慣有的素雅之風,大相徑庭了。紅衣姑娘說一句:“找妹妹。”


    鶴公子猜測她和東門煜之間或許是有尋人的約定。心思幾轉,他道:“我能幫你找妹妹,你也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紅衣姑娘安靜了片刻,問:“時間?”


    鶴公子自嘲地笑了笑:“不會很久。馬上,又到了淮揚大事。”


    他終是算計了白茉莉。


    若是按照她“不虧不欠”的行事理論,他與紅衣姑娘合謀,誆騙她來淮揚地界,他要付出什麽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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