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舟入江,隨流而行,兩岸青山綿延,入目皆作起伏蒼翠。一日霍門陂,一日寧榆阜,再一日廣闊江域分流,舟行岔路,始是入了淮揚地界。


    淮揚地,繁華所。


    此時雖已至了閉城期限的最末尾一日,然水路行船絡繹,往來吆喝聲不絕,不見半分傾頹之態。


    白茉莉正躺在船尾,翹著腿,把玩手中的木質令牌。那木牌取自宿海郡的和磐圖雲木,以十年內力入鑿,觸之溫潤,可覺有乾坤流轉。奈何正牌麵不過刻一個“叁”字,反麵橫書一個“白”字,外觀簡樸,甚至於有些許寒酸,相當擔不了那“可號令天下群雄”的名號。


    早在白父將三請令傳由白茉莉前,白茉莉已經思忖多次,要如何如何再度打造,雕花撰文,使其足以匹配尊崇的武林第一之位。可等到三請令入手,白茉莉幾番嚐試,才發現所謂“以十年內力入鑿”,當真要貢獻出十年苦修之力,她心中嘩然,也愈發好奇它的來曆。


    三請令歸屬白家,亦是白家下一任掌事的物證,江湖人盡皆知,人盡懼然。十幾年間,從未聽聞有人膽敢行冒充之事。但飛賊頂著和白茉莉相仿的容貌,來偷這三請令,期間曲折,便不由得不讓人深思了。


    白茉莉想了一會兒,打個嗬欠,施施然站起身。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熱鬧繁華的兩岸街道,倏地眸子一凝,鎖定其中一個紅衣身影。她原本還有些猶疑,是否認錯了人。但看那紅衣身影若有所覺般,停下步子,調轉視線,正與她遙遙對上了視線。


    話未至,一道紅綾先甩了過來。


    白茉莉手扯紅綾,跳將上岸,無視了周遭慌亂的人群,兩人又是開打。


    劍未出鞘,白茉莉招招隻為製敵,不為傷人。眼見飛賊數次企圖貼身於她,她手挽式,以劍鞘出殺招,盤恆鞘身的金屬花飾接連擊打在飛賊的肩部和腰側,飛賊手無寸鐵,當即連連吃疼。但她眉心的花鈿蘭草鮮活一瞬,突然人斜一飛身,身體扭曲成一個特殊弧度,遮了白茉莉的視線。白茉莉隻感覺腿腹間一動,後移撤步卻已晚了。


    飛賊從她腿腹間抽出了那柄暗藏的細刃短匕,反之與她相抗,一時間刀劍蜂鳴的碰撞聲,不絕於耳。


    白茉莉迴了幾招,又要氣笑:那匕首她隻在飛賊麵前用過一次,幾日不見,飛賊竟還惦記著。飛賊既然對她如此上心,糾纏不休,而她也想知曉飛賊身上所隱藏的秘密,那兩人不妨坐下來細談,打來打去總不是個辦法。


    念及此,白茉莉劍鞘一橫,拉開兩人的距離,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請你吃酒,去也不去?”


    飛賊止住動作,麵紗之後,一雙眸子無聲地望向她。她神色淡漠,但眼角隱約泛起著一點水意,顯然是方才幾次吃夠了悶疼,讓她忍不住眼尾發紅,平白多出一絲可憐氣。


    白茉莉心中嘖嘖,她可想不來,自己何曾能有這副模樣。一邊嫌棄,一邊偏生語調又柔軟幾分,問:“去不去?”


    飛賊沉默地將短匕扔還給她,一指不遠處高聳、燈光璀璨的八角樓閣,古古怪怪地說:“那裏。”


    白茉莉坦然地將匕首插迴腿腹間的暗扣,笑罵:“你倒是會尋好處。”


    隻是——


    環顧一周,白茉莉感慨:眼見天色將暮,城中漸起躁動之意。待城門落鎖,鍾音起,十日之內,不知會是如何一片廝殺地。


    兩人並肩而走,一路與形色各異的行人擦肩而過,途徑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店鋪商坊。女賊心無旁騖,反倒是白茉莉左瞄右望,直至看見一間牌匾右下落款“柳”字的武器坊,招手喚了小二過來,悄聲問:“柳家三公子現在何處?”


    小二詫異地打量她一眼,問:“您是?”


    白茉莉一抖衣袖,一枚令牌便滑落至她手中,給小二看上一眼:“我是‘這個’。”


    小二驚喜道:“少夫人!”喊罷,他又尷尬地改口,“白姑娘,應該是白姑娘。還望白姑娘見諒,小人是替三公子激動呢。”


    “嗯。”白茉莉滿不在乎地應一聲。


    白柳兩家是先祖父輩結下的姻親,但因她祖父和柳家祖父皆為男子,而她父親和現任柳家主亦同為男子,這莫名奇妙的婚事便落在了白茉莉的頭上。


    幼時,柳家為表誠意,每隔幾年,都要將三個兒子都送去白家,美其名曰培養感情。


    柳老大是個武癡,仰慕白家武學已久,天天扯著白茉莉要切磋。見麵就打,打輸了還要打,打贏了就拍著白茉莉的肩膀說:“妹妹,你最近修為退步,為兄很心痛。”


    柳二熱衷於鑄劍,在家打赤膊,哐當打鐵,拖著幾箱鐵器來到白家,便在白家打赤膊,哐當打鐵。


    白茉莉不堪其擾,指著安靜看書的柳三公子,說:“就他。”


    柳三公子名喚柳和靜,人如其名,行事也是溫文爾雅,端方有度。自從被指了名,便是他奉柳家主之命,勤懇地趕去白家,培養感情。白茉莉不與他有多交流,自顧自做事。他也不介懷,請示過白家主,默默尋了白家百年間珍藏的典籍,細細翻閱。臨走,他不舍得看一眼藏書閣,看一眼白茉莉,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迴了去後,再因著思念過度,大病一場。


    由此江湖傳言,柳三公子對白姑娘一往情深。


    白茉莉心道:是對她家藏書閣裏的文集一往情深,深情不移吧!


    小二規規矩矩地迴話:“三公子前幾日出城,現今怕是在迴趕的路上。”


    “今日可還能迴來?”


    小二緊張道:“白姑娘稍等,小人這就去問。”


    白茉莉叫住他:“不必了。他若迴來,你便讓他去三月閣中尋我。”


    小二神色古怪:“您……”


    “嗯?”


    小二話語斟酌,挑揀著說:“白姑娘,這三月閣……去不得。”


    “哈哈,別緊張,我不過是去吃杯酒。”那處雖為一風月所,但其間的酒品佳釀,絕非旁處能比得了的。想她順舟而行,半路不曾改道,一開始便是存了來此處吃酒的意思。


    “小人沒有多想。”小二連忙解釋,心一狠,一咬牙,直接道:“白姑娘有所不知,這鎖城鍾響時,三月閣便要拍賣些金貴之物,閣中現今魚龍混雜,遠非平日裏的和樂景象了!”


    聞言,白茉莉不由看了飛賊一眼。


    飛賊若無所覺般,她雖立於白茉莉身側,但視線一直凝望著不遠處,淮揚城中最高的一處建築。


    八角樓,三月閣,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銷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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