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歇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巫瑤複又上城南崔家登門拜訪,隻讓門童通傳一聲,有巫女自昆侖而來,可為崔女治病。門童拗不過,隻得入內迴稟,不多時,有嬌俏姑娘攜著一名女婢跨過門檻,喜笑顏開。


    崔家有女,年方十七,形貌昳麗,親和爛漫。


    “仙姑!你來啦!”


    觀其神色,麵龐豐盈,麵色紅潤,哪裏像是在病中?


    巫瑤對著這張陌生的臉蛋笑了笑,崔薇一把握住她的手,親熱地道:“走走走,咱們去屋裏說話。”巫瑤反手止住,笑道:“不急。我昨個兒嚐了樣好吃食,正想帶你去逛逛。”


    崔薇微露疑惑,忽覺手上一緊,頓時明白過來,眼睛一亮,吩咐左右:“我與故人出門一趟。”


    門童和女婢齊齊變色,“姑娘!”


    “無妨,這位貴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去去便迴,莫要告知爹爹。”不待下人迴應,她立即拽了巫瑤拔腿就跑,不出幾息便沒了影兒。


    繞到街頭,左右顧盼,不見人追來,崔薇頓時鬆了一口氣,嘻嘻笑道:“我天天被鎖在繡樓,悶死了,幸虧仙姑……”目光不經意地一轉,落在如影隨形的白衣少年身上,嘴巴長得老大,一時竟忘了接下去要說的話。


    “幸虧什麽?”巫瑤等了片刻不見迴答,轉頭一看,崔薇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巫風流口水,再看那巫風,麵上已覆上了一層冰霜,似是對這般熱辣辣的注視極為惱怒。


    巫瑤不禁咳了一聲,拽了拽崔薇,“小憐,你還沒用過朝飯吧,不如先去吃點?”


    神遊太虛的崔薇堪堪迴神,偷偷吞咽口水,目光仍膠著在巫風身上。“仙姑,這位公子是何人呀?”


    “我師叔。”


    “哦,原來是師……什麽,師叔?!”崔薇驚得差點跳了起來,聲線陡然拔高,眼見巫風臉上不耐煩之色更重,她不禁放柔嗓音,以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仙姑仙姑,你師叔為何長得這麽好看?你師父是誰啊,他還缺師妹麽?”


    巫瑤嘴角一抽,“家師仙逝多年。”


    崔薇混沌的腦子裏可想不了這許多,忽然手一鬆,改道去拉巫風的手。“我與仙姑親如姐妹,她的師叔便是我的師叔,所以我便叫你師叔好了。師叔師叔,你叫什麽名字?我姓崔,閨名薇。”


    尋常女子哪有如此大膽奔放的?


    巫風一時不察,手已被握住了,額角青筋一跳,眼看就要發作。


    “呀!你的手好冷喔!”崔薇的另一隻手也伸了上去,兩掌將他的手覆住對搓,笑嘻嘻道,“有沒有暖和一點呀,師叔?”這聲“師叔”喊得又甜又脆,尾音微微上揚,帶了幾分撒嬌和嬌嗔的意味,巫風滿麵怒氣立時煙消雲散,垂眸看了看二人交疊的手,許久之後,又緩緩抬眼,靜靜地望著崔薇。


    巫風平時最惡與人接觸,就連自認和他關係最為親密的巫瑤,每每刻意討好地去握他的手,哪次沒被他兇神惡煞地甩開?他幾時……有這樣的好脾氣了?


    巫瑤被晾在一旁許久,用力咳了一聲,巫風卻置若罔聞,那崔薇更是不停地絮叨:“不知為何,一見師叔就覺得親切,咱們是不是前世見過呀?……師叔的手真美,白嫩細滑,堪比女子。”


    “沈秀才。”


    一提到沈秀才,崔薇立即驚了魂,飛快縮迴手,左右顧盼。束手束腳地站了一會,茫然問:“沈郎在何處?”


    “聽說沈秀才喜吃麵,吃食巷有一家麵館味道不錯,小憐要不要去嚐嚐?”


    “好啊好啊!”崔薇拍手稱好,一顆頭顱卻四處轉動起來,盯緊了鄰近一個個麵攤上的食客。


    巫瑤刻意放慢腳步,待巫風趕上來,才低低嘲諷了一句:“前世見過?這樣拙劣的搭訕,你也會當真麽?師叔。”


    不同於崔薇的嬌甜,巫瑤這聲“師叔”冷硬刻板,滿含嘲弄。


    巫風平淡地望她一眼,冷聲道:“你若得崔姑娘一半姿態,定能討喜許多。”


    巫瑤嘴角揚起,雖然是在笑,眼底卻一片冰寒。“很抱歉叫師叔失望了,我活著可不是為了討人喜歡。”


    巫風神情不悅,將目光收迴,追隨著前頭的崔薇,聲音極冷:“人活著,也總不能是為了惹人嫌惡吧。”


    嫌惡?


    所以,崔薇討喜,而她巫瑤,卻隻會惹人嫌惡?


    巫瑤心底迅速涼了下去,不禁掐住自己的胳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巫風緊接著的一句話,徹底打破了她的克製。


    “同樣是有所圖謀,這位崔姑娘的手段卻高明許多,師侄真應好好學學。”


    巫瑤頭腦發熱,隻聽進了最後一句,強行做了個深唿吸,心底默念清心咒,但仍沒止住夾槍帶棒的話語往外蹦。


    “既然如此,那師叔大可去喜歡那些討喜的,何苦來糾纏我這惹人嫌惡的?”


    她臉上拉扯了個笑容,話語裏挾帶著笑意,語調輕浮,好似巫風這點心思在她眼裏又可恥又可笑。


    巫風麵色一沉,胸口起伏不定,眼底迅速有寒霜凝積。


    相處一兩千年,巫瑤多少對這位師叔有些了解,為了應對巫風即將吐露的刻薄或是惱怒的話語,她甚至已在心裏頭默默排練好反唇相譏的話本,怎料過了許久,才聽他冷冰冰迴了一句:“本仙樂意。”


    盡管他收攏了敵意,巫瑤心頭之怒卻不曾消散,她短促地笑了一聲,如刀般鋒利的目光緊緊鎖住巫風,似是想在他臉上挖出個洞來。“何苦呢?即便師叔把心全掏出來給我,我也不會多看一眼的。”


    如她所願,那雙總是含著冷意的眼裏,終於閃現了一絲痛色。


    倘若她將手掌置於他心口,也許還能感受到他心髒抽搐的動靜吧。


    不夠,還不夠。


    巫瑤撩了撩散發,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哦,也不盡然。”她有意停頓了一下,望了望巫風冰雪稍釋的臉,充滿惡意地笑了笑。“心肝帶血,若是弄髒了手……嘖,多可惜。”


    下一刻,周身狂風一卷,轉眼已到了一處暗巷。她的衣襟被狠狠揪住,後背抵著濕噠噠的牆壁,抬眼,正對巫風充滿恨意的目光。


    “巫瑤,巫瑤……”


    巫風近乎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來。


    “我就這麽讓你……讓你感到惡心?”


    他們挨得那麽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唿吸和心跳。巫瑤不自在地掙紮了兩下,頭腦有些暈,心跳也禁不住快了幾拍。她佯裝鎮定,勾起嘴角,笑盈盈地迴道:“是啊。”


    巫風愣了愣,顯得措手不及。他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直接傷人的迴答。許久之後,他才低聲道:“我不信,你心裏當真就一丁點兒也不在意我。”


    “若說沒有,那是騙你。若說有,那是騙我自己。”巫瑤似是而非地說了一通話,瞥見巫風突然流露出些許期待之色,惡意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畢竟,從頭到尾我都在算計你的風華花,怎麽能說不在意呢?”


    不同於巫風毫無殺傷力的刻薄冷漠,巫瑤深諳傷人之道。她的惡毒之處在於,她可以給人捉摸不透的希望,也可以突然全部摧毀,讓人一絲一毫念想都不會再有。


    想要對方摔得慘痛,就要先把人捧上天。


    衣襟上的手緩緩鬆開。


    “好……好!”巫風垂下眼瞼,迅速收拾好眼底的情緒,“巫瑤不愧是巫瑤,心硬如斯,我不該總將你當作巫楚。”


    巫瑤渾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笑道:“你忘了麽?師叔,這胸膛之下是一顆琉璃做的心呀,當年師叔你親手安上去的。琉璃做的心,不是硬的,難不成還是軟的?”


    “嗬,巫瑤,你果真是沒有心的。”


    巫風一個折身,甩手便走,狹窄巷口,高牆環繞,映襯著那身形竟如潰敗之將。


    日頭高升,照著人眼睛有些酸。


    巫瑤提高聲調,嚷道:“欸,師叔?不過幾句玩笑話,你怎麽就走了?你不是說,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會護著我的麽?唉,原來這就是你的真心麽?”


    巫風腳步微頓,緩緩折身,麵容隱在巷口高牆的陰影之下,隻一雙眸子寒若冰霜,殺意盎然。


    他定然是恨透了她。


    巫瑤微微失神,有風穿巷而過,攜了塵土撲頭蓋臉而來。她立即側過頭,閉上眼睛躲過風沙。風沙有些大了,揉了許久眼皮,睜開被揉得通紅的眼望去,那巷口的巫風早已隨風而散。


    心高氣傲的鬼仙,幾時受過這樣的羞辱?


    她無聲地笑了笑,心口疼得發麻,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人真是奇怪,說傷人話的是她,痛的還是她。


    大約這一激之後,巫風就會迴洞庭風華府,從此再也不會瞎摻和了吧。


    巫瑤望著空無一人的巷口,心頭那顆琉璃心竟酸澀不堪。


    迴想過往,先是香笙璧,然後是彌皇珠,再是水涵珠媚,到手的過程實在太順利了。


    順利到……叫人膽寒。


    每一樁樁,都有巫人在幕後推動著。這幕後之人,心機深沉,所圖甚廣,可因香笙璧而誘殺轉世護神仙人,難免不會因風華花而殺掉一名小小的鬼仙。轉念一想,就連九天之上的星官都聽說過風華府裏種了許多風華,幕後之人不可能沒聽說過。他們肯定已盯上了他,甚至是有意誘他出洞府。無論如何,為了巫風的安危,他不應該再牽扯進來了。


    在巫瑤心目中,巫風隻有乖乖呆在風華府才是最安全的。哪怕他終日沉淪於夢門的幻境,在愛憎會、求不得之間苦苦掙紮,也總好過無端送掉性命。


    隻有活下去,才能有希望。


    若是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然而,心裏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問:他是真心待你的,你當真不喜歡他麽?


    那可是師叔啊,長老的小徒弟,也是師父和十四師叔的小師弟。即便已經被驅逐出師門,可他一日做了師叔,這一生便一直會是師叔,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改變。師叔侄的輩分,便終生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這是終其一生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更何況,無法逾越的,除了輩分,還有……穆悅。


    那,如果,如果他不是師叔,也沒有什麽穆悅呢?


    巫瑤茫然地想了許久,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如果?師叔就是師叔,夫君便是夫君,這些都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過往。既然過去不能改變,未來更無希望,那麽,將情緒理得那麽清楚又有何用?她苟且求生的執念並不在此,心底那些微妙的隱痛,也隻得忽略不計了。


    “仙姑?你怎麽鑽巷子裏來了?”崔薇不知何時發現二人沒了蹤跡,尋了許久才摸到巷子裏,四下張望,“怎麽就你一個人,公子呢?”


    巫瑤垂下眼瞼,似笑非笑道:“他不會來了。”


    伴隨著這句話,胸膛下那顆琉璃心卻如被針紮了一下,驟然收緊。


    當真不喜歡麽?


    若說喜歡,便是在騙他。


    若說不喜歡,便是在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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