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憐的魂魄被驅散,孫姑娘魂魄歸位,事情圓滿解決了,巫瑤本來是想直接走人的。


    奈何天璿星君似乎信不過她,而趙玨也放心不下所謂招魂的法子——畢竟這個招魂的陣法和咒語,看上去太隨意了不是麽。於是,眾人就一起留了下來,讓李嬸將天璿帶迴來的植楮煎水喂孫姑娘服下,等待她蘇醒。


    在等候的幾個時辰裏,趙玨又撿迴了好幾個傷殘病弱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著人悉心看顧,關懷備至,叫巫瑤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果真和傳聞一樣,是個性情柔善的人。


    她有些壞心眼地想,且不說會生出多少理不清的情感糾葛,光是朝廷二品官員的俸祿,隻怕也未必夠額外花銷的,難怪文墨會為此傷透了心。


    在夜幕降臨之前,床榻之上的孫姑娘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孫姑娘?”趙玨試探地問了一句,見她沒有反駁這個稱唿,關切地詢問,“身子可有不適?”


    孫姑娘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漫無焦距地轉了一圈,落在他臉上,柳蹙微眉,似是在努力迴憶。


    趙玨倒不在意這些,又問道:“可是有不舒服之處?”


    孫姑娘好像想起了什麽,柔柔一笑:“是你……”突然感受到一道不善的視線,她不由往旁邊看去,臉色頹然一變,似乎想跳起來,然而體力不濟,一起身就軟趴趴地跌迴了床榻,一臉驚駭地望著巫瑤。“是你!”


    這兩句話一模一樣,而所夾雜的感情卻截然不同。


    眾人愣住,視線在她二人之間轉來轉去。


    最終,趙玨疑惑地開了口:“你們認識?”


    巫瑤眯起眼睛,雙手抱胸,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神色冷傲,一言不發。


    在這樣高深莫測的眼神下,孫姑娘嬌弱的身子瑟瑟發抖,滿臉驚懼,眼裏迅速蓄滿了淚水,偏偏她卻強忍著淚水,似是害怕得想哭,又迫於威壓不敢哭出來。


    “威壓”則迴給了她一個挑釁的笑容,陰惻惻地迴了她一句:“是你。”


    此話當中的意味深長,嚇得孫姑娘跟篩糠似的抖了兩抖。


    天璿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隻覺是巫瑤動了什麽手腳,皺眉道:“不知是何人攝你之魂,你盡管道來,本仙自會為你討個公道。”說罷瞟了巫瑤幾眼,意有所指。


    孫姑娘轉眸看到他,愣了愣,嘴角一動,又不敢答話,隻悄悄拿餘光怯怯地瞥巫瑤。


    趙玨察覺到氣氛古怪,便以孫姑娘元氣大傷需要靜養為由,下了逐客令。


    孫姑娘嘴巴又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


    李嬸催促道:“姑娘需要歇息,煩請諸位真人迴避則個。”


    孫姑娘便咽下了話語,又驚疑不定地望了巫瑤一眼。


    巫瑤垂下眼瞼,反手一摸她背上那柄劍,默然發笑。


    “巫姑娘做了何事,令此女如此驚慌?”天璿對於她特意支開自己一事十分介意,冷冷道。


    他似乎總是對她充滿敵意。


    巫瑤怒極,聲音裏反而帶了一絲刻薄的笑意:“你該問問她做了什麽。人一生有很多條路可以走,她自己選了一條死路,那就怨不得我了。”


    孫姑娘突然連滾帶爬地下了地,撲通一聲跪下,用力叩了三個響頭:“師叔祖饒命!師叔祖饒命!”


    一時之間,眾人臉色大變。


    “師……師叔祖?”趙玨有些摸不清狀況,“巫姑娘,你,你與孫姑娘相識?”


    其實不止是趙玨,巫瑤的臉色亦是十分難看。她本來隻是見孫姑娘態度古怪,又思及在瀘州所見陣法處處透著蹊蹺,便故意拿狠話詐一詐,沒想到一下就詐出了個師侄孫。


    巫瑤將孫姑娘那張臉細細打量了許久,硬是沒從多年的記憶中找出這麽一張臉來。她突然神色一動,探出一抹神識闖入孫姑娘的神識內。


    這位孫姑娘的魂魄與她的肉體,居然不是完全契合的!


    難怪她認不出這張臉!


    巫瑤臉色一沉,冷聲道:“做出這等事,你師父可知道?”


    “一切都是巫孫自作主張,師父並不知情!師叔祖饒命,巫孫再也不敢了!”


    這一幕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


    “哦,原來是巫祝的好徒弟。”巫瑤沉吟片刻,終於從沉澱多年的記憶中找出了些許,點了點頭,“弟子不教,師父之過。”


    “師叔祖!”孫姑娘,或者應當稱為巫孫,她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師父她當真不知情,求師叔祖放過我師父!”


    事到如今還惦記著為師父求情,倒真是個好徒弟。


    巫瑤冷笑道:“此事長老自有主張。”


    “巫孫有害人之心,觸犯族規,心甘情願接受處置。隻是師父她一向淡泊名利,與世無爭,還請師叔祖在長老麵前為她求情,所有罪責,巫孫一力承擔。”


    巫孫的哭相實在惹人憐惜,那趙玨心生不忍,有意為她求情,便道:“巫姑娘……”


    巫瑤卻不理睬他,閑閑地捏了捏指甲,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可知錯?”


    巫孫望了趙玨一眼,咬咬牙,低聲道:“巫孫知錯,巫孫不該企圖奪取轉世仙人性命。”


    “你布陣是為了殺他?”巫瑤皺眉,顯然這個原因也叫她十分意外。


    “轉世仙人?”天璿聽得雲裏霧裏,驀地發問,“你指何人?”


    不待巫孫迴答,巫瑤搶道:“趙玨趙瑾瑜,也是你的前任,先天璿星君。”


    此話一出,所有人又是一愣。


    “前任天璿?”天璿將趙玨從頭打量到腳,仍是一絲先天璿星君的影子都看不出來。


    是了,先天璿星君於千年前下界曆劫,仙緣盡失,已投胎轉世淪為凡人。


    他忽然想起昨日,巫瑤還說起兩任天璿相遇的玩笑話,莫非那時她已得知趙玨的身份了?


    “我?”趙玨呆呆地指了指自己,也是十分不可置信。


    幾日之前,趙玨還是個不信鬼神的世家公子,近幾日的見聞卻大大出乎了他的認知,今日居然又有人告訴他他是仙人轉世,他對這接二連三的事情實在有些難以接受。


    巫瑤沒空理會他們此時複雜的心情,轉而對巫孫笑問:“說罷,你想要怎麽個死法?”


    巫孫渾身劇烈發抖,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啜泣:“師叔祖……”


    “我的脾氣你應當知道,你們在外頭頑皮便罷了,若要害人性命,那就得受些苦頭。”巫瑤板起臉,沉聲道。


    巫孫接連又狠狠磕了幾個響頭,磕得額頭破了發釵亂了,猩紅的血蔓延在臉上。“巫孫並無歹心,請師叔祖寬宥!”


    趙玨不忍再看,便道:“她並非惡毒之人,且有悔過之心,巫姑娘就饒了她這一迴吧。”


    “她害了你,你卻要我放過她?”巫瑤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連連搖頭,“你知道她是如何害你的麽?”


    以陣為謀,攝人之魂,但不幸行差踏錯反被陣法攝去了魂魄。


    如果沒有這個“不幸”,巫孫魂魄健在,那被迫離魂的人就成趙玨了。


    “無論如何,我並無損傷,或可……”


    “趙玨,你前世是解厄的天璿星君,性情柔善,有悲天憫人之心,尚在情理之中。但你可知‘助紂為虐’四個字如何寫?”巫瑤倏爾一聲冷笑,聲線略微拔高,“柔善,便代表了可欺。你以為你在救人,實則是害了更多的人。”


    思及過往,巫楚又何嚐不是過於柔善可欺?以致背負上數不勝數的人命。


    自此,便再也不敢輕易心軟了。


    趙玨一時語塞,半晌喃喃道:“她已有悔過之心。”


    “悔過了,那些枉死的人就能活過來麽?”巫瑤一指巫孫,冷笑道,“你可知她如今這副肉身從何而來?她的肉身與魂魄並不契合,隱隱有相斥的跡象。”


    趙玨隻想了一瞬就明白了過來,猛地睜大眼。


    攝魂之術!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護了一路的柔弱女子,居然是想害他性命之人,更沒想到她這副柔弱的外表也是通過害人得來的,那求情的話語就卡在了喉嚨裏。


    他也許可以原諒別人害他性命,但是無權替為她所害的人做主放她一條生路。


    趙玨沉默之後,巫孫心知沒有生機,兀自哭了半晌,漸漸頹然,道:“師叔祖不能容我,我已無生路。此肉身為我害人所奪,巫孫縱使一死也不能贖罪。但求師叔祖莫要為難師父。”


    她又衝趙玨拜了拜,輕聲道:“上仙仁慈,是孫姬對不住你。”


    說罷,往門上一撞,頭破血流。


    “孫姑娘!”趙玨大駭,忙去拉住她,見她血流披麵的慘狀,終究還是心軟了,便深深衝著巫瑤行了一禮,“巫姑娘好意,玨心領了。隻是玨本存救人之心,若得傷人之果,隻怕玨日後心裏難安。”


    他說著,忽然愣了愣,看了看自己抓著巫孫的手,又去探了探巫孫的鼻息,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她……絕了氣息。”


    “放心吧,沒死,她的魂魄被人攝走了,卻是為了救她。”巫瑤緩緩道,“希望瑾瑜,日後不會因今日之仁而後悔。”


    她看著地上的屍身,目光微閃。


    巫孫一向懦弱無能,其師巫祝更是個和善之人,怎麽會無端走上奪舍離魂之路呢?


    她背後的主謀,究竟是巫祝,還是另有其人?


    她們獵取趙玨的魂魄,究竟是另有它用,還是……和自己一樣,是為了那八件神物?


    但是,先天璿星君畢竟是護神一脈,雖轉世為人,到底身份與常人不同,若是叫她們獵了去,隻怕天帝追究下來,巫族難逃一劫。這麽顯而易見的道理,巫孫不會不懂,可她為何要冒險去作下此惡果?


    除非,比起滅族之禍的風險,對於她們來說,獵取趙玨的魂魄,有更大的利益可圖。


    然而,趙玨仙根已失,肉體凡胎,取他魂魄又有何用?


    巫瑤神色冷凝,思及早前被下的那個幻術,疑霧更濃。


    似乎有一雙巨大的幕後推手隱藏其後,隻是她暫時還看不清。


    她緊了緊領口,覺得五月的西嶺山又冷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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