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巫風有許久都沒說話。


    巫瑤與他鬥嘴鬥了千餘年,好不容易才贏了一迴合,然而,她心底卻是一絲得意都生不出來。因為,她能感受得到,隨著她這句話,手底下那顆屬於巫風的心髒猛然抽搐了一下。


    大抵當真傷人吧。


    不知道師叔出於何故要救她,又出於何故要殺她。甚至這突如其來又匪夷所思的甜言蜜語,情由何起?


    但是,他總歸救過自己。一千多年的相處也不是假的。


    她確實……虧欠了他許多。


    巫瑤輕輕歎了口氣,生生抽迴手去,竟帶了幾分苦澀,道:“師叔,你是我十九師叔。倫理綱常,不得有違。”


    “好一個倫理綱常不得有違!”巫風無聲地笑了笑,“那你屢次輕薄師叔,該當何罪?”


    這著實尷尬至極,巫瑤真想挖個洞把臉埋進去。“是巫瑤失禮,任打任罰。”


    認打認罰?巫風感受到臉上那一巴掌所帶來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不由冷笑:“誰敢罰你?”


    巫瑤也看到了他臉上仍未消退的巴掌印,麵色微窘,垂下了眼瞼,低聲道:“師叔……”


    她聲音極低極輕,帶著微微的歎息。這個“師叔”的尾音在她唇齒間縈繞良久,聽得巫風心頭一跳。他板起臉來,聲音卻不懷好意:“我巫風素來睚眥必報,師侄應當是知道的。”


    巫瑤輕輕地“嗯”了一聲。冷不丁下巴被擒住,被逼著抬起頭,撞見巫風含著怒意的眸子裏,她立即醒悟過來,乖覺地道:“師叔言重了,師叔心懷寬廣,必然不是睚眥必報之人!”


    巫風這才滿意地鬆開手,口中卻森然道:“師侄錯了,本仙肚量極小,容不下分毫瑕疵。”


    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巫瑤簡直快被這個反複無常的師叔給弄瘋了,隻得幹笑一聲,閉口不言。


    “師侄輕薄於本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以為低頭服個軟,本仙就能放過你麽?”


    耳邊響起巫風的聲音,與他平日冷漠惡毒的語氣不一樣,卻帶了幾分捉弄和戲謔。巫瑤有些不習慣地往後傾了傾身子,道:“那要怎樣,師叔才肯放過我?”


    “本仙素來睚眥必報。你既然輕薄了本仙……”


    巫瑤隻覺眼前人影一晃,接著嘴上一疼。


    她有些莫名地望著眼前巫風陡然放大的臉,忽又撐圓了眼,瞪著咬在自己嘴巴上的那片薄唇,它還在一動一動地,吐出含糊的話語。


    “本仙也要輕薄迴去。”


    他的吻又兇狠又生澀又無章法,說是親吻,倒不如說是碾壓啃噬。


    巫瑤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奮力掙紮,無奈後頸被箍住,她一介凡人,如何敵得過仙人之力?於是,她選擇了張開嘴,狠狠咬了迴去。


    巫風吃痛,被唇齒間的血腥味徹底激怒了,一張嘴也咬了迴去。


    巫瑤亦羞惱至極,不甘示弱地迴咬。


    於是本應是柔情蜜意的吻,變成了一場血腥而蠻橫的角逐。


    正和他較著勁,巫瑤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牙齒一鬆,皺眉深思,終於感受到手掌下溫度驚人,巫風的身體不知何時變得滾燙。


    忽然胸口一涼,一隻手顫顫地往她領口裏探去,而正與她唇槍舌劍的巫風,喉嚨裏卻逸出了一聲沙啞難耐的喘息。緊接著,巫瑤腰上一緊,卻是巫風貼身而來,滾燙的身體壓在她身上不斷地磨蹭。


    隻是報複性的互相攻擊,他居然還能有這種念頭!


    巫瑤登時漲紅了臉,按住他的手,怒道:“巫風!”


    她甚少直唿巫風姓名,巫風如夢初醒,臉埋在她發間,深深吸了幾口氣,眼裏漸漸恢複了清明。他撐起身子,臉也是紅紅的,定定地望了她的眼睛半晌,視線漸漸下移,僵了一僵,不知看到了什麽,耳垂也慢慢地紅了。


    巫瑤垂眸一看,那一瞬間,羞憤得恨不得揮劍自刎。


    巫風的手正擱在她裸露的胸口上,而她的手卻按在他這隻手上。乍一看上去,好像是她非拉著他的手來碰自己似的。


    她胡亂拍開巫風的手,將他一推,側身整理衣裳。


    巫風靜靜地在一旁,側著身子做出迴避的姿態,也不說話。


    巫瑤用餘光偷偷瞄了他一眼,眼神不經意間掠過梳妝台上的銅鏡,這間屋子的主人不知道怎麽想的,梳妝台的擺放位置居然是正對著床榻,且不提在風水上來說有頗多不吉,就是人在床榻上冷不丁一眼看到銅鏡裏自己的倒影,也得倒抽口冷氣吧?


    她看到銅鏡裏的倒影,心裏不住地歎息。


    銅鏡裏,巫瑤的麵容看起來約莫快二十了。不顯老,但也算不得年少。畢竟,巫楚死的時候年方十九,這張臉便一直延續了下來。


    而鬼仙巫風死時不過十六七歲,正當青春年少,是以麵容也一直維持在十六七歲,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既有少年的青澀,又有男人的沉著,這種氣質對於小姑娘來說是十分致命的誘惑。隻是他脾氣古怪,喜怒無常,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這麽多年來,身邊偏偏一個追隨的姑娘都沒有。


    巫瑤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對於巫風好似對她生了不一般的情意這件事,總有種不真實感。


    論輩分,他是師叔,她是師侄。


    論長相,模樣比她好的仙女數不勝數。


    論性格,她確實不討喜。


    論年齡,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怎麽會喜歡上一個十九歲的老姑娘呢?凡人成親早,十九歲的姑娘,大多已嫁作人婦,孩子都足可以上街打醬油了。


    不過話又說迴來,仙人年歲長,不在意年齡也在情理之中。


    對了!問題就出在這裏!


    約莫是他活得太長久了,而自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緣故,才會叫他誤以為對自己生了不該有的情意吧。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存在,它可以叫你分不清對和錯、是與非,判斷失常,引起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想明白之後,巫瑤稍稍鬆了口氣,又偷偷瞟了銅鏡裏的倒影一眼。


    此時,巫風斂去了所有刻薄和惡毒,擺出這麽一副靜靜的姿態來,確實是天人之姿,清雅之態,叫巫瑤也禁不住麵紅心跳。


    隻是……


    巫瑤又歎了口氣,理好了衣裳,呆呆地坐了一會,也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該說什麽話語,便起身拿了案上的劍欲往外走。經過巫風時,胳膊一沉,巫風的手拽了上去。她試著抽了抽,沒能抽出胳膊。


    一時之間,兩人都不說話。


    冷場片刻,巫瑤隻得硬著頭皮先開口:“師叔,無論如何,你永遠是我的十九師叔。這一點……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拽住她胳膊的手緊了一緊,一股疼痛傳來,巫瑤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頭在咯吱咯吱地響。


    “我成親了。”她不敢看巫風,繼續道,“師叔,我已經成過親了。”


    原以為以巫風的性情,定會質疑這番話的真實性,不想他陰沉著臉,卻是毫不意外的樣子。過了半晌,他才低聲道:“那不算。族規禁止與外族通婚。沒拜宗廟,沒行合巹禮,不算成親。”


    巫瑤怔怔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像飄到了遙遠的過去。“算的。以天地為媒,月老為證,三禮已成,合乎禮製。”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巫瑤偏過頭看著他,“師叔你是仙人,上頭又有白帝關照,隻要天帝不反對,想要什麽樣的仙女得不到?我……”她聲音顫了顫,又挪開了視線,話裏帶著莫名的自卑。


    “我隻是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食五穀卻不能入輪迴,倚仗吸食仙氣而活,不能真正地活著,亦不能真正地死去。”


    “我不在乎。”


    “師叔不在乎這點損傷,可長此以往,必受其害。”


    巫風定定地看著她。“你心裏沒我罷了,不必說這些當作借口,徒惹我心頭不快。”


    巫瑤好像被噎了一下,卻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巫風又道:“迴風華府吧,莫做蠢事。那神物的力量,豈是你這副身軀能夠經受住的。”


    “若不用神物修複我這具身軀,我不想淪為沒有神智的東西,就得不斷吸食仙氣,千年萬年……師叔真心相待,我斷不能叫師叔受這份罪。”巫瑤一把握住他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柔柔地拍了拍,麵露哀傷,情真意切道,“師叔貴為仙人,怎麽能做個藥蠱?”


    “惺惺作態!”巫風毫不憐惜地拍開她的手,倏爾一聲冷笑,“人心之貪欲得寸進尺,已不限於此了吧?”


    心思被看破,巫瑤眉頭一挑,收迴虛情假意,悻悻地掉轉視線。


    抓住她胳膊的那隻手又緊了幾分。


    “前幾日見你,身子還沒這麽虛弱。除了神物,你可還碰了別的不該碰的東西?”


    巫瑤不說話,繃直了身子,一臉倔強。


    “換句話問,是誰告訴你八神物‘珠聯璧合,鏡花水月’的?”巫風麵色繃緊,神情不悅到了極點,“此人必心懷叵測,你莫要被人利用了去。”


    “住口!我不是傻子,我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不是你手上隨你消抹記憶、供你消遣玩樂的傀儡!”巫瑤惱怒道,用沒被拽住的那隻手反抓住他,試圖脫離禁錮,不想巫風主動退了一步鬆了手,她被相反的力道一帶,倒退了幾步。


    她望著巫風又覆上滿臉寒霜的臉,倏爾驚覺自己說話太過分,語氣也軟了下去。


    “於我而言,往前一步是死路,往後一步也是死路,並沒有什麽分別。那何不選一條自己想走的路呢?師叔,你若真心待我……”她喉頭一澀,“就不該攔著我。”


    巫風久久沒有說話。


    巫瑤徑自往門口走去,卻被結界和數十童子攔了路,便迴頭望了他一眼。


    陰影之中,巫風神色晦暗不明。他揚了揚寬大的衣袖,童子們化作白紙被納入袖中。


    在結界散去之前,她隱約聽到了一句話。那聲音極輕極小,她也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了。定睛再看,巫風的身形已消散在仙霧之中,他身上那股清香也隨之飄散。


    “是否真心,你豈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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