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光轉眼一看,見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頭,護犢似的守著他麵前的那一攤子吃食,兩隻綠豆大小的眼睛裏微露精光,眼下窩著兩個大大的眼袋,縱橫的褶子覆了滿臉,又有深褐色的斑點點綴一二,乍一看還真有些像他賣的物什。


    開陽收迴指尖,順手摳下來物什上比米粒還小的一點,好奇道:“此為何物?”


    大概是沒留意到她,開陽把素日裏那寶相莊嚴的儀態收斂了,半張著嘴,伸長了脖子看攤上的吃食,兩隻眼睛裏毫不掩飾的好奇,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這模樣甚呆,搖光頓時忍俊不禁,故意往旁邊挪了一點,把身體藏起來,也不做聲,假裝逛隔壁攤子上的麵具。


    白胡子攤主本來有些生氣,看見開陽儀表裝束,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開陽生來富貴,舉手投足間一股雍容貴氣。適時他高冠廣休,著一身錦袍玉帶,眉目清俊,氣宇軒昂。衣裳用料仔細,做工精致,乍一看,那封邊之處竟十分光滑,竟跟沒有鎖邊似的。發上束著一頂白玉發冠,看不出是什麽質地,隻覺溫潤隱現,應當也是上佳的玉石。攤主心中有了計較,遂恭敬地迴答:“迴郎君,此是麻團糖,郎君手上這個,叫做芝麻。”


    “芝麻?”開陽星君又好奇地盯著那小東西,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戳了戳。


    攤主道:“此乃江南洪州美食,有促凝血、消食、止咳之用。當年哲宗昭孝皇帝在踐祚主位之前,侍疾於神宗之側,曾獻麻團糖於神宗陛下,神宗陛下覺其仁孝,便立為太子,自此,才有後來昭孝皇帝免役青苗、收複青唐之政呐。”


    開陽驚奇道:“人間帝王竟因小小糖果擅立儲君?未免過於兒戲!”他神態認真,雙目撐圓,一副想去找官家理論的架勢。攤主沒想到這位貴公子這麽好哄,一時老臉有些掛不住了,粗著嗓子咳了一聲:“這隻是鄉野趣談,趣談。未必當真的。”


    開陽伸出舌頭,在指尖沾的芝麻上輕輕一舔,甜得眉開眼笑:“唔,甚甜。”


    “郎君可都要了?”攤主賠著笑臉,不待他迴答,就麻利地拿出麻紙來,將大半桌的糖點包妥了。


    開陽一看攤主已經包上了,也不好說什麽,忽然想到人間生意買賣需要銀錢,便抬頭張望想找文小公子,誰知小公子沒找著,卻見同僚搖光躲在一側,一臉打趣地望著自己。


    開陽不覺有他,挪過去,跟做賊似的瞄了瞄老攤主,小聲問道:“星君可有銀錢?”


    “有。”搖光也同樣小聲地迴答,“不過是前朝的銀錢,用不了啦。”


    “嗯?人間改朝換代,銀錢也會更換麽?”


    “當然啦!”


    開陽又偷偷瞥了眼包好了糖果正衝這邊打量的老攤主,眉頭微蹙:“這可如何是好?”


    “方才我見了小公子掏出的銀錢,是個方孔的銅幣。”搖光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袖子下的手虛空一抓,變出一串銅錢來。


    “這……”開陽一驚,正要拒絕,老攤主已經把包好的糖果遞了過來。


    “郎君,總共三十文。”


    搖光立即把銅錢拋了過去,笑嘻嘻道:“老人家,這些錢夠了吧?”


    攤主接得手都軟了,忙道:“夠了,夠了!”


    “不用找了!”搖光抓過糖果,一麵拖著開陽往外走。


    開陽擰著眉,十分不安:“這、這變出來的銀錢,不到一個時辰就會化為灰燼。如此誑騙凡人,著實、著實……”


    搖光大笑,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兩巴掌,拍得他一個踉蹌,麵色漲得通紅。“我法術不濟,隻怕撐不了一個時辰。待會那老頭要是追上來了,你我就得被押送官府蹲大牢了!還不快跑?”搖光說完,又拉住他的胳膊,加快步伐,待走出幾步,突然拔足狂奔。


    開陽愣愣地被她拖著跑,轉到了一條狹窄小巷裏,才停了下來,搖光彎下腰,雙手撐在腿上,氣喘籲籲的說不出話來。


    二仙歇了片刻,開陽終於緩了過來,不安得抓耳撓腮:“如此……著實過分,不如……”


    搖光翻了個白眼:“什麽哲宗啊神宗的,不過區區一顆糖,哪來這麽多故事?他能睜眼說瞎話坑你,我們怎麽不能坑他一把?這很過分麽?”


    “可是,這……”開陽猶疑地盯著她手裏頭的紙包,“不如,把糖還迴去?”


    “才不要!”搖光嘩啦一下撕開紙包,拿起一塊麻團糖嚼了嚼,“唔,不錯,真好吃!我飛升之前,人間可沒這麽多好吃的。看來這世道變遷呀,不止姑娘家變得剽悍了,連吃食的花樣也多了起來。”其吃香端的是狼吞虎咽,一點仙風道骨都沒有。


    連吃了好幾塊,這才想起開陽來,伸出蹭滿了芝麻的手,夾起一塊遞過去,“呐,給。”


    開陽呆呆地看著她,苦笑了一下,接過麻團糖,心裏打定主意,待找到小公子,向他兌些銀錢,再去還給那老人家。他心裏有了心事,吃著也索然無味,不如先前香甜。


    搖光看著他這副模樣,吃吃地笑,眼珠子滴溜溜轉來轉去,自個吃得更香了。


    待消滅完了整包罪證,她才笑嘻嘻地道:“真是個呆頭仙!你當我搖光星君是這麽沒品的神仙,會如此戲弄一位老人家?哼,我早在下凡之前就拿了珠玉,托地仙兌了人間的銀錢了。”


    開陽表情木木的,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似的,顯出吃驚的神態。


    “呆頭仙!”搖光見他這呆樣,心情大好,又打趣了一句,扔掉手上的紙包,哼著小曲,往街道上一頭紮進去。那小曲樂調悠綿,她哼得含糊,開陽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便問道:“此為何曲?”


    搖光眨了眨眼:“你個土生土長的天仙,肯定沒聽過。這是我古蜀國的民謠,曲名叫《呆頭鵝》。”她偏過頭,故意斜了他一眼,“曲名是不是很清雅別致呀?”


    “此名、此名……”開陽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擰著眉頭苦想,表情呆呆的。


    搖光撲哧一笑,同僚一千八百餘年,開陽星君眉目清俊,一向寶相莊嚴,不苟言笑,她原本隻道“土仙”嘛,難免孤高清傲,沒想到私底下竟是這樣一個呆頭仙,別人說什麽他都相信。真想找個畫師把他這蠢樣給畫下來!


    “走啦走啦,找我兄長去!”


    二仙循著仙氣找到一家茶樓,問明掌櫃的是哪家廂房,走至門口,正好簾子被人從裏頭掀開,一個劍俠打扮的人從裏邊走了出來,雙方俱是一愣。劍俠禮貌地拱了拱手算是打過招唿,禦劍離開。


    搖光還道是走錯了廂房,腳下遲疑,用神識探了探裏頭,是兄長的氣息不假。於是掀了簾子入內,隻見兄長和小公子相對而坐,自顧品茗,兩兩無言。而巫瑤倚在一邊,麵容逆著光,分不清喜怒,手執一本薄書,正看得入神。


    聽到動靜,二人一仙齊齊轉過臉。


    搖光毫不客氣地挑了個位置坐下,好奇道:“方才出去的是誰?”


    天璿往巫瑤的方向瞥了一眼。搖光也跟著探究的一眼,瞥到她手上那本,赫然是一封請帖。


    這位巫姑娘的行為處事處處透著詭異。隻因楚巫與蜀劍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像她蜀劍的弟子,無一不痛恨巫人的;相信巫人也是同樣看待劍仙的吧?而巫瑤呢,她不僅成天背著一把劍,還與修道的文府交好。現在,更有不知名的劍修派人給她下請帖……


    這樁樁種種,自相矛盾,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事兒,居然全湊她身上來了,豈不怪哉?


    感受到仙人們的注視,巫瑤將請帖一合,道:“江陵府的軒轅劍塚,下月初九有喜。”


    “喜事?”小公子瞎想了一下,把自己給逗樂了,“莫非徐老頭又要娶新婦了?”


    “瞎鬧!徐宗主美婦尚在,怎麽會又娶?”


    “哦?那就是納妾啦?誰家娘子麵子這麽大,做妾還得擺酒?”


    巫瑤笑著打了他一下:“又瞎說。你記得他家那兩個女兒麽?”


    小公子包子臉皺成了一團,努力迴想了一陣,泄氣地宣布放棄:“沒什麽印象。”


    “二姑娘出嫁。”


    小公子摸了摸下巴:“唔,二姑娘呀?大姑娘成親了麽?我怎麽好像沒聽說過。”


    “大姑娘尚待字閨中,不過卻是二姑娘先嫁了。”大女未嫁而次女先嫁,於禮不合,確有幾分古怪。巫瑤玩笑道,“怎麽,要不要我幫你說個媒?”


    “不不不!”小公子急得跳了起來,這一跳把桌子給掀翻了,茶盞摔了一地,巫瑤連忙去撿,剛碰到茶杯碎片,手就被小公子按住了。


    小公子認真地道:“你歇著,我來。”


    巫瑤臉上不禁浮起一絲欣慰,便當真縮迴手,落了座,用手支著下巴,看他手忙腳亂地收拾。


    小公子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手指被碎片割了幾道細小的傷,隱隱滲出血跡。巫瑤見他沒跟往常一樣大唿小叫地喊疼,視線糾結在他臉上,問:“是不是惹你不快了?”他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聲音悶悶的:“以後不要拿這種事打趣我了。”


    巫瑤扯著嘴角笑了笑,笑意沒有到達眼底。


    而小公子仍低頭收拾著,不見她迴話,一顆心沉了下去。


    廂房裏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搖光的眼珠子在他們之間滴溜溜地轉來轉去,胸腔裏有一隻叫做好奇的貓在抓撓,癢得難受。誰知二人極有默契地閉口不言。她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問:“小公子,你也成年啦,打算幾時成親呀?”話音剛落,小腿上驀地一疼,像是被誰狠力踢了一腳。


    她低頭一看,頓時拉下臉來,怒視坐在身側的兄長,兄長眼裏充滿了警告的意味。搖光不爽地哼了一聲,又換上笑臉,饒有興致地觀察二人的麵部表情。


    小公子猛一抬頭,嘴巴微張,好似被這個問題驚到了。他偷偷瞥了巫瑤一眼,她百無聊賴地玩著手頭的請帖,正做了一個打開請帖的姿勢,聽到這句突兀的話,動作稍頓,再跟若無其事似的,繼續翻看請帖。


    搖光假裝沒看到他倆的小動作,問道:“還沒定下麽?”


    “唔……”小公子支支吾吾地道,“我、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言語吞吐,臉色微紅,眼神遊離,顯然不善撒謊。


    搖光暗暗好笑,又多嘴道:“我看巫姑娘就挺好的,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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