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從小公子肚臍眼裏扯出來的蟲子,舉座皆驚。


    “這是什麽?蟲子?”搖光不知什麽時候掙脫了開陽的手,正瞪著杏眼往這邊瞅,失聲尖叫,“小公子體內怎麽會有蟲蟲蟲子?”


    沒有人迴答,所有人的目光緊緊盯在那條蟲子身上,一刻不敢分心,忽感光線微暗,原來是護在小公子腰側的那一盞燈暗了暗,燈火肆意地扭動起來。


    巫瑤捏住那條蟲子的尾巴,揭開其中一隻鼎的鼎蓋,往裏一扔,迅速蓋上。


    就在這一刹那,小公子腰側的燈火嘩的一下滅了。


    巫瑤抽出背後的劍,抵在小公子臉上一刮,小公子白嫩的皮膚緩緩裂開,露出裏邊鮮紅的血肉,鮮血順著輪廓汩汩地流了下來。流著流著,好似有什麽白色的東西混在血肉中蠕動,巫瑤將劍栓迴背後,兩指一捏,又捏出一條蟲子來。


    隨著這股往外拖的力道,皮肉翻卷開來,猩紅可怖。昏迷中的小公子不禁皺眉,血肉皺成了一道一道的褶子。他弓起腿,身體翻轉不休,似乎十分難受。


    巫瑤趕緊將蟲子往鼎裏一丟,小公子左肩旁的燈應聲而滅。她安撫地摸了摸小公子的額頭,低聲道:“不要怕,再忍一會就好啦。”


    拋卻了那些惡意的嘲諷和尖刻,她的聲音原來可以如此婉轉動聽。天璿心尖一顫,不覺又想起了那個不堪的夢,原本被氣得發白的麵色又覆上了一層紅暈。


    小公子似乎能聽到她的話,喉嚨一動,漸漸安靜了下去,額頭上冒著一層汗。


    就在此時,巫瑤出手如閃電般扼住了他的喉嚨,小公子被迫張開嘴喘息,隻見舌根下躥出一條細長的東西,兜頭向她撲來!


    巫瑤似乎早有防備,扭過臉躲過襲擊,用另一隻手拽住了它。


    又一條三寸長的蟲子!


    它在巫瑤的捏搓下奮力掙紮,細小的腿腳向四周蹦躂著。巫瑤毫不留情地狠狠按在它的腦袋上,“吧嗒”一聲,蟲頭被擠在鼎身上,隱隱滲出一些綠色的漿液,看得眾仙身上一陣惡寒。


    巫瑤將它往鼎裏一丟,小公子右肩上的燈猛地熄滅。


    這會,眾仙終於看明白,原來這幾盞油燈和那些蟲子息息相關,心頭不由地升起了一股涼意。


    這些蟲子是什麽?文小公子體內怎麽會有這麽多蟲子?


    巫瑤依次劃開小公子腳下、腿肚和胸腔的肌膚,各自從中捉出長蟲。終於,油燈已經滅了六盞,隻剩小公子頭頂的那盞還亮著了。


    這件事對巫瑤來說極為耗神,她似是體力不支地倚靠在床沿,微微喘了口氣,稍作歇息,又取了一把蓍草燒成灰,攪在清水裏。指尖沾了草灰水,灑在小公子身上的六處傷口。


    草灰水一觸碰皮膚,小公子猛然一顫,一下睜了眼,麵容扭曲地又哭又叫,好像那去辟邪驅魔、活血止痛的蓍草,於他而言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巫瑤不為所動,雙手結印,跪在床榻之側,嘴巴一開一合,聲音又細小又含糊,聽不出在念些什麽。


    小公子就這麽鬧了有半炷香的工夫,終於閉上了眼,情緒稍稍平複下來。他汗如雨下,渾身血跡斑斑,身下被褥為血汗浸濕,那六處傷口像被烈火灼燒過似的焦黑可怖。


    巫瑤倏地停止念咒,輕輕地握住小公子的手。小公子勉強掀開眼皮,嘴皮抖了抖,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整個人虛弱得像馬上會死掉一樣。


    “別怕,快結束了。”


    還沒結束?


    小公子皺著臉,淚眼朦朧。


    巫瑤安撫地笑了笑,抽迴手去,擰了塊麵巾,拭去他額上的汗水。一不小心,麵巾碰到他臉上翻卷的皮肉,小公子身子一震,“呲”地一聲叫了出來,馬上又死死咬住嘴唇,似乎終於感受到了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驀然瞪大了眼,眼神開始放空。


    屋子裏明明是封閉的,他頭頂上那盞油燈卻有如遇見了狂風,突地熄滅,又猛然暴漲,反複無常地折騰著。


    巫瑤臉色大變,捉住小公子的手,急道:“文文!”


    小公子瞪大眼,牙齒咯咯作響,嘴唇被咬破了,紅褐色的血順著嘴角流到了肩膀上。皮膚跟隨那盞油燈的節奏而劇烈地擺動著,一會突起一會又凹陷下去,仿佛有成千上萬條蟲子同時在他皮膚下鑽來鑽去。


    這個渾身皮肉翻卷灼傷的孱弱少年,身上沒幾處好皮,那些好的壞的皮底下卻像有無數活物在遊走,仿佛一根根青筋暴起。他猩紅可怖的臉龐上,隻一雙墨黑的大眼珠子還能正常轉動。


    小公子從喉嚨裏發出了極其虛弱的哭號聲,哀求地看著巫瑤。


    那是個一心求死的眼神。


    巫瑤咬咬牙,再次跪拜在地,口中念著古老而繁複的咒語。可這並不能讓小公子好受一點,他越來越痛苦,頭頂那盞燈也越來越弱,隨時有可能會徹底熄滅。


    一旦這盞燈熄滅了,小公子這最後一口氣也就咽下了。


    門口的畢方鳥似乎感應到了什麽,用羽翅拍打著門框:“畢方,畢方——”


    巫瑤這才想到什麽,喊道:“畢方,快去請十九師叔!”


    “畢方!”畢方鳥應了一聲,撞開門窗,展翅衝向了空中。


    巫瑤焦慮地走動了幾步,目光微閃,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猛地抽出佩劍,撈起袖子,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一道,立即血如雨注,滴在小公子身上,他那一身衣裳浸在他和她的血水之中,早已髒得不成樣子,整個人也成了個血人。


    “巫……姑娘……”小公子勉強開了口,“不必……為我如、如此費心……”


    “別說話,耗心神。”巫瑤輕聲安撫了一句,便將手腕往他嘴邊一送。小公子顯然吃了一驚,偏過臉避開。巫瑤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捏住小公子的下巴,將他的臉掰迴來,強行灌下自己的血。


    “乖,聽話。容我想想法子。”


    小公子被迫喝了幾口血,嗆得連聲咳嗽,身子一顫一顫的,他頭頂的魂燈也跟著一顫一顫的。巫瑤好似並不擔心魂燈會被他咳嗽的氣流吹滅。她眉頭緊鎖,雙目失神,低聲喃喃:“蠱術怎麽會失效?”


    蠱術?


    天璿聞言,目光落在了那兩隻一模一樣的鼎上。那麽,裏邊那些蟲子就是蠱蟲了?她居然,用小公子的身體來養蠱……


    小公子吃力地將手搭在巫瑤手上,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額頭又冒出細密的一層汗來。


    巫瑤怔了一下,失去焦距的視線空空地落在他臉上,好半天才迴過神來,啞著嗓子安慰道:“莫要擔心。”


    小公子吃力地搖了搖頭。他一向軟弱,嬌慣懶散,極其怕痛,此時生死一線,卻反而不怕了,對著巫瑤扯出一個分外扭曲的笑容來:“沒……沒關係……的。”


    巫瑤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小公子亂糟糟的頭發:“其實,救不活也沒關係。待十九師叔來了……”她話語一頓,電光火石之間,腦子裏閃過無數個念頭,最終卻抿了嘴,目光一沉,又改口道,“不,還是不等他了。”


    “小文,你再忍忍。”她道,“我要繼續啦。”


    小公子順從地點點頭。


    巫瑤顯然自知並無勝算,繼續下去很可能有危險,而不繼續下去隻有死路一條,她別無選擇,隻能為了那毫微的生機,再拚一把了。


    她摸了摸小公子皮肉綻開的臉,沿著鼻梁、眼睛、睫毛、眉毛一路向上,小公子又長又密的睫毛在她手心裏一顫一顫的,睫毛上還沾染著淚珠,濕漉漉的觸感仿佛撩到了心底,癢癢的,帶著些許疼痛。


    小公子乖乖地躺在那裏,盡管容貌皮膚盡毀,仍然像一個脆弱而剔透的瓷器娃娃,讓人禁不住想疼他到骨子裏去。


    手掌撫到摸到額頭處,突然撤離,巫瑤反手拔劍,奮力一割,在他額頭上破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一隻胖蟲子蠕動著從骨血裏鑽了出來。


    這條蟲子與先前幾條長得差不多,又不太一樣,——它好像胖了好幾圈。巫瑤毫不留情地拽住它的腦袋,往鼎裏一扔,小公子頭頂的魂燈瞬間熄滅!大團大團青黑色的血液,自小公子額頭破開的傷口中湧出,來勢洶湧,愈發可怖。


    天璿突地生出一個念頭:流了這麽多血,還活得下去麽?


    仿佛聽到他的心聲一樣,小公子拉住巫瑤的手猛然一緊,半息後又無力地垂了下去。他的眼睛漸漸變得空洞,眼瞼像是有千斤之重,不由自主地垂搭著。


    巫瑤從另一隻鼎裏取出一隻蠍子,往小公子身上一甩,那蠍子興奮地揮舞著鉗子,鑽入他額頭上的傷口裏,瞬間不見了蹤影。巫瑤又將自個的手腕往魂燈上一擱,硬是擠出了半碗血,魂燈“嗞”的一聲,見血即燃。


    天璿眼皮一跳,終於明白那七盞魂燈裏古怪的液體是什麽了。


    隻是,七盞魂燈隻亮了一盞。


    小公子的三魂七魄不受控製地想要鑽出體內,卻像被什麽東西禁錮著,垂死掙紮,卻又無法脫離。


    巫瑤來不及止住自己的傷口,也顧不得擦掉濺到眼眶中的血汗,徑自將指腹在他腕上一搭,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她機械地垂下眼眸,怔怔地望著瞳孔散開、眼瞼微合的小公子,好半天後,目光一轉,落在他頭頂上那一盞微弱的魂燈上。


    魂燈仍在。


    可是小公子他……


    沒有脈象。


    正在此時,魂燈驟然一晃,那隻裝著蟲蠱的青銅鼎猛地抖動起來。巫瑤心頭一震,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天璿一怔,脫口而出:“蠱術反噬!”


    “篤篤篤!”


    這時突然門窗被敲響,管事慌裏慌張地推門而入,道:“巫姑娘,有位不速之客拜訪文府,來勢洶洶,自稱是、是姑娘的師侄。她說,說……如果姑娘不出去見她,小公子就性命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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