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鐵橋上的二護法同樣發現了這個情況, 擲下酒盞就站起身來,打算下去看看情況, “他們也不見了, 難道說雲謠剛才破陣失敗了?”


    “八成是被傳送到外麵去了吧。”骨乙長老倒不像他那麽緊張。


    “這東西是教中尊老從五山中獲得的,雖然咱們還未曾參透其中奧妙, 但它並不會對破陣的修士產生傷害, 隻是依據破陣程度傳送到不同距離的地方而已。雲謠跟金小霜應該被傳送的有些遠了, 讓弟子們去萬獸山脈裏找一下吧。”


    二護法立刻召了黑螭過來,讓他派人出去了。


    *


    夢司謠來到了一個充斥著冰雪的地方, 天空灰蒙蒙的不斷落下紛揚大雪, 腳下的雪層堆得很厚了, 一踩下去就會沒到膝蓋, 但意外的,卻沒有任何寒意滲進身體裏。


    這雪是跟人體一樣的溫度。


    空氣中漂浮著墨藍色的煙氣, 用手一抓, 還能捏出實質性的小團來。奇怪的是, 這煙氣倒是森寒的, 隻抓在掌心一小會兒,他的手就被完全凍紅了。


    煙氣在往前飄去, 似乎是在指引方向。夢司謠想要調用靈力踏雪而行,沒想到一絲靈力都用不出來,驚愕猶疑之際,他也隻好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向前。


    他清楚地記得,當他破解完九衍歸一陣法的第一道, 踏上其中的生門時,金小霜就跟他分開了,他來到了這裏,而金小霜卻不見了。


    不過既然這東西是聖獸教弄出來的,那應該不會害他,而且他也沒在這裏感覺到危險的氣息,更多的像是一次召喚。


    也許有什麽奇遇也說不定。想到這裏,夢司謠加快了速度。


    沒有了靈力,他也僅僅是個凡人,身體的力量隻算普通而已。不過好在他幼年少年時幹多了累活,在這雪地裏走久了也不算太辛苦。


    也不知道多久過去,墨藍色的煙氣忽然在前麵停了下來。


    那是一處深淵的入口。


    與腳下的積雪潔白形成鮮明對比,這深淵實在是暗的可怕,站在上方朝裏麵俯視,讓人頓時生出絕望的暈眩感。


    煙氣在原地打了幾個旋,等夢司謠跟了上來,便調轉方向,往深淵下麵去了。


    “喂——”


    夢司謠對著深淵喊了一聲,抓雪揉成拳狀小團扔了下去,卻沒有半分迴音。


    舉目眺望四方,這片空間仿佛被攔截住了,再過去什麽都沒有,隻剩下了這道不知邊際的深淵。


    要麽迴頭要麽前進,隻有這兩個選擇。夢司謠肯定是不會迴頭的,於是,他跳了下去。


    意想中的颯颯破風聲沒有響起,不知道為什麽,他下墜的速度很慢,如同一片羽毛,晃悠悠地飄蕩了很久才落地。


    他直起身,發現那團煙氣正在前方等著他,而那裏,還有一方巨大的橢圓形石台。


    石台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如玉一般發出溫潤的光芒,將周圍的黑暗驅散開來。


    夢司謠走近,發現石台上竟然睡著一個男人。


    他滿頭銀發,膚白如雪,隻披了一條單薄的黑袍,赤著腳斜躺在石台邊緣。


    石台邊緣高起,內裏稍凹,好似一個淺口容器,裝了一灘清水。水波輕動,叮咚作響,那個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夢司謠往後疾退,防備地望著他。


    “嗯?又是天道的味道。”


    這個男人的眼瞳是純黑的,沒有一絲雜質,也沒有一絲神采,看起來就像是沒有生氣的寶石死物,而不是活人的眼瞳。


    他突然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又睡了好久,真無聊啊……”


    見夢司謠不說話,他忽然從石台上跳了下來,赤著雙腳稍稍浮空站著,用那雙純黑的眼瞳仔細地打量夢司謠。


    夢司謠發現,男人的眼瞳裏竟然沒有倒映出任何的畫麵,他真的能看到東西嗎?


    但他還真看到了,接著莫名地歎了口氣,“真是個可憐人啊。”


    可憐人,在說誰,自己?夢司謠皺起了眉頭。


    “你是啞巴嗎?”


    男人伸手過來,夢司謠突然發現自己完全動不了,僵在原地被捏了好幾下臉。最後他受不了了,便說:“我不是啞巴。”


    男人笑了,收迴手道:“別扭的孩子。”


    孩子?夢司謠看他的容貌很年輕,跟自己差不了多少,而骨齡……看不出來。


    斟酌再三,夢司謠問他:“你是誰?”


    “我是誰?”男人聽到這個問題有些吃驚,他擰起眉頭認真思索片刻,才緩緩說道:“我好像……忘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裏蘊含著深深的悲傷與遺憾,就像是最重要的東西失落了,再也找不迴來。


    但男人下一刻反問道:“你又是誰?”


    夢司謠答:“我叫雲謠。”


    “你在說假話。”男人一語道破。


    夢司謠微紅了臉,致歉道:“對不起前輩,我叫夢司謠。”


    “姓夢啊。”男人點點頭,意外地有些興奮,“我記得,應該是福壽仙族的姓氏,我還給你們族人畫過畫像呢!但是……”男人話鋒一轉,又向夢司謠看了幾眼,踟躕著說道:“但你身上的味道跟你的族人比起來好淡,我剛剛都沒聞出來。”


    “味道?”


    “長生的味道啊。”


    夢司謠心中有些酸楚,父親被豢奴場買迴來才遇到了母親,他不是純種的福壽仙族人,所以血脈肯定稀薄……


    男人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感知到了他的情緒,“你在傷心嗎?”


    夢司謠小聲答:“沒有。”


    “人類為什麽總喜歡說假話呢?”男人有些不悅,但很快又笑起來:“不過我能聞得出來,你的假話沒有惡意的味道。不像我之前的朋友……咦,我有朋友麽?”


    男人抬手敲了敲前額,沒了耐心,“算了不想了。”


    他把夢司謠帶到石台前麵,問:“我能給你畫一張畫像嗎?”


    雖是詢問的口氣,但夢司謠卻根本沒辦法拒絕,身子被無形力量壓著稍稍彎下,他的麵容倒映在了石台中的清水上。


    男人笑了,伸出手指點進水中。


    墨藍色的煙氣從他指尖流散而出,在淺淺清水中來迴盤旋,漸漸地,凝結出了一道影子。


    影子變作清晰,有了色彩,是一個在繈褓中哇哇大哭的嬰孩。


    男人點點頭,“你小時候長這樣啊。”


    他話音落下,清水中的影子又再度變化,成了一個六七歲的孩童。


    夢司謠瞳眸一縮,他認出來了,這也是他,不過還是在豢奴場的時候。


    孩童手帶鐐銬,笑容冰冷,就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毒蛇。


    “這張畫像不好。”男人搖頭,然後影子繼續變了。


    這一迴出來的是個少年,正坐在閣樓的窗沿上向外看去。他的臉頰上灑滿了陽光,明媚而富有朝氣。


    這是在絕機道的他。


    夢司謠心中一暖。


    “這個不錯!”男人收迴手指,水波輕動間,那道煙氣飄出了水麵,晃悠悠地落進了他的眉心裏。


    “我又多了一張畫像,真不容易啊,畢竟這些年能碰上的有緣人太少了。”


    男人拍了拍夢司謠的肩膀,讓他迴正了身體,問:“你有什麽從沒見過或是忘記了,但很想見到的人嗎?作為感謝,我能讓你見一見呢。”


    從沒見過,但很想見到……


    夢司謠渾身都抖了起來。


    父親、母親……


    男人燦爛一笑,“水裏出現畫像了,你去看吧。”


    淚水傾湧而出,夢司謠迫不及待低下了頭。可就在他要看清楚水中那一對身影的時候,他又猛地閉上眼睛,轉過身任由淚水滴落。


    男人有些疑惑,聲音在身側響了起來:“為什麽不看,不是很想見到嗎?”


    夢司謠咬緊嘴唇,沒有迴答。


    從記事的時候起,無數個夜晚他都幻想過父母的模樣,幻想過父母的溫柔。


    他還痛苦過為什麽父親母親的命運這樣淒慘,被豢奴場逼著配種不說,生下他之後就雙雙去世,屍體被胡亂埋在了亂葬崗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


    他是很想見到父親和母親,很想很想,甚至他心底還有個聲音在叫囂:看啊,快迴頭看啊!


    可是他決不能迴頭。


    “我不會看的,多謝前輩。”


    啪。


    清水中湧起一個泡泡,又輕輕地碎裂,晃動的水波將那對人影搖散,什麽都沒了。


    錯過了,散了的畫像是不會重新聚起來的。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到隻剩下夢司謠的唿吸,他平複心情睜開眼睛,卻發現那個銀發男人正一臉頹然地站在石台邊。


    見夢司謠睜眼,他抬起頭,問:“你到底是怎麽忍住不看的?我每次醒來,都會看一次被我遺忘,但我又想見到的人,水中的畫像太有吸引力了,我根本無法拒絕。”


    “為什麽要看?如果看了的結果是遺忘,那不如不看。”


    夢司謠先前的脆弱已經消失,再度恢複成了先前的堅強樣子。他轉身看向石台中清澈透亮的水波,淡淡道:“有時候你拚命想要記住一些事情,但往往會遺忘得更快。就像我,我幼時很痛恨一些人,無數次指天誓地以後修為強大了要把他們如何如何。可真當我修煉到了能夠用一根手指殺死他們的時候,卻發現我早就已經不記得那些人的長相和聲音了。”


    “世間廣闊,有太多的色彩,新鮮的事物很容易代替老舊的事物,在不知不覺間就把一些東西磨滅。我選擇不看,是不想遺忘。如果我從未知道過父母的模樣,那我可以繼續幻想下去。”


    “每幻想一次,他們在我心底就會鮮活一次,而我也永遠不會因為遺忘了他們而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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