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神往的微微仰起頭,白琉璃迴想起了食堂情景。大鍋下麵還生著火,小丁貓蹲在鍋裏,因為沒戴眼鏡,所以把兩隻眼睛眯得又細又長,像一隻目光迷離的白條雞。


    無心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字,讓白琉璃去找陳大光。白琉璃興致高昂,當即同意。可在臨行之前,他忽然發現了吊在樹枝上的大貓頭鷹。圍著貓頭鷹轉了一圈,他沒看出好來;而貓頭鷹睜著兩隻探照燈似的大眼睛,吸了一鼻子非常濃鬱的陰氣,覺察出周圍有強大的鬼魂出現了,不過它畢竟還是肉眼凡胎,如果鬼魂不肯主動現身,它和人一樣,也不能看出鬼魂的形象與影蹤。


    白琉璃生平沒和妖精打過交道,貓頭鷹既然不會做自我介紹,他看過就算,也沒往心裏去。一路飄向遠方,他奉命去找陳大光。


    不出三五分鍾,白琉璃迴了來,欣欣然的對著無心一招手。無心看他一臉得意,顯然是方才看人打仗看高興了,渾然不知當下的危險。叫醒蘇桃背到背上,他雙手向後托住她的大腿,一張嘴則是叼著藤條辮子,辮子下麵自然還是五花大綁的貓頭鷹。隨著白琉璃穿過短短一片林地,他果然看到了陳大光等人。


    陳大光身邊隻剩了三名手下,一個個泥水淋漓沒個人樣,全都各找高地盤踞了。忽見無心拖泥帶水的走了來,陳大光登時來了精神:“你沒死啊?”


    無心騰不出嘴來迴答。找塊山石把蘇桃放下了,他雙手抱住大貓頭鷹:“你跑哪兒去了?不是說好了在墳地等我嗎?”


    陳大光搖頭歎息:“別提了,你前腳一走,後腳就來了個糟老頭子,拿錐子往我眼睛裏紮!推也推不開打也打不死,我和他撕扯了半天,等到把糟老頭子處理完了,我再迴原地一看,就見了他們三個——你懷裏抱了個什麽東西?把誰家孩子偷出來了?”


    無心摟著大貓頭鷹,感覺對方沉甸甸的還挺溫暖:“我又不吃人,偷孩子有什麽用?這是一隻大夜貓子,我剛才抓的。”


    陳大光很有閑心的一樂:“我倒忘了你有飛簷走壁的本事。好這大夜貓子,比正經貓都大——我說無心,夜貓子肉能不能吃?”


    無心手背有了痛感,是貓頭鷹扭了頭,在可憐巴巴的輕輕啄他。略一猶豫,他告訴陳大光:“肯定不好吃。”


    陳大光其實是餓了,他個子大,力氣和飯量都遠遠超出凡人。抬手摸了摸腦袋,他歎了口氣:“這他娘的,我們還被困在山上了。誰還記得迴喇嘛山的路?老在林子裏蹲著可不行,在文縣地界敢對咱們紅總下死手的,除了聯指沒別人!狗日的小丁貓,肯定是他,他越了獄,一直沒消息,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媽的,他可別落在我手裏。落到我手裏了,我先讓狗日了他,日完再把他剁碎了喂狗!”


    此言一出,愁眉苦臉的部下們忍不住笑了。而陳大光隨即仰頭望天:“別他娘的傻笑了,誰會看星星辨方向?當初咱們是坐馬車走山路來的,現在讓我找山路,我肯定是找不著。把方向定準了,咱們直接翻山吧!”


    陳大光以及他的三名小兵,全是縣城裏長大的孩子,仰著腦袋看了半天,連北鬥七星都沒找到。還是無心又把蘇桃背了起來:“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走。喇嘛山在黑水窪的北邊,我們朝北走!”


    陳大光別無選擇,隻能信他。無心背著蘇桃領頭走,因為還是懷疑貓頭鷹別有用心,所以不肯放它。把藤條辮子重新整理了一番,他把貓頭鷹掛在了脖子上。大貓頭鷹隨著他的步伐晃晃蕩蕩,很認命的沒有亂動。


    無心成了陳大光的向導,白琉璃則是成了無心的向導。陳大光等人越走越冷,就感覺周圍陰森森的,從心裏往外冒涼氣。蘇桃趴在無心的後背上,也打了幾個噴嚏。


    興許是抄了近道的緣故,無心一行人居然未到天亮便出了山。眾人心中恐慌,一個個走得十分有勁。及至在微薄的晨曦中進入喇嘛山生產隊時,他們容光煥發的紅著臉,倒像是在黑水窪遇到了美事。氣喘籲籲的進了黑水窪大隊部,陳大光打了赤腳,因為腳上的膠鞋沾滿泥巴,已經足有好幾斤重。


    喇嘛山的大隊長慌裏慌張迎接了他們,由於並不知道黑水窪發生了內亂,故而對於陳主任的形象很覺驚訝。隨即朱建紅也蓬著頭發趕來了:“喲?你們怎麽了?”


    陳大光一夜沒睡,全憑一股子戰鬥熱情支撐了身心:“有敵人埋伏在黑水窪附近的山裏,趁夜向村中開炮,我懷疑是聯指串通了黑水窪裏的反革命特務,要對縣革委會和黑水窪人民反攻倒算。”


    朱建紅大吃一驚:“聯指?”


    陳大光迎著窗口陽光,緩緩一舉鬥大的拳頭:“趁著聯指在黑水窪還沒站穩腳跟,我們必須馬上行動,給予敵人最沉重的一擊!”


    朱建紅看了他高瞻遠矚的造型,登時愛得意亂情迷,很酥軟地答道:“是。”


    在陳大光進行戰略部署之時,無心站在大隊部的後院,給貓頭鷹鬆了綁。拍了拍貓頭鷹的後腦勺,他低聲說道:“現在不怕你去通風報信了,你走吧,我不吃你。”


    然後他托著貓頭鷹向上一舉,貓頭鷹立刻展開兩隻大翅膀,頭也不迴的逃了。


    蘇桃端著一隻大飯盒,走到了他的身邊:“吃飯了。”


    無心接過飯盒,見裏麵滿滿盛了飯菜:“你吃了嗎?”


    蘇桃答道:“我吃了。你坐下,我給你捶捶腿。”


    無心已經用井水衝去了腿腳的泥巴。趿拉著球鞋蹲在青磚地上,他托著飯盒往嘴裏扒飯:“不用,我不累。”


    蘇桃用毛巾給他擦了擦短頭發上的水珠,想他背著自己跑了一夜。


    無心餓極了,吃得狼吞虎咽。仰起頭用勺子把最後一口飯菜刮進嘴裏,他鼓著腮幫子正在大嚼,不料前院忽然起了喧嘩。和蘇桃對視了一眼,他把飯盒蓋子一扣,拉起蘇桃就跑向了大隊部前門。


    前門停著三輛已經發動了的大卡車,陳大光換了一身整潔軍裝,正在吆五喝六的進行指揮。忽然見了無心,他當即把手一揮:“上車,撤退!”


    無心莫名其妙:“怎麽了?”


    陳大光高聲答道:“聯指的兵下山了,沒有戰鬥力的都先撤去後方!”


    無心當即扯著蘇桃跳上卡車。一輛卡車裝滿了,立刻駛向村外的盤山土路。從喇嘛山生產隊到妃子嶺公社,路途雖然遙遠,但因道路一直平坦通暢,所以反倒好走。戰鬥號角突然吹響,縣裏幹部和公社幹部都是猝不及防。大隊部的廣播員開始廣播,召集村中的外來幹部立刻到大隊部集合。第一輛卡車都開出村了,第二輛卡車還沒上滿人。


    陳大光沒在山裏打過仗,所以一邊部署民兵防禦,一邊也存了隨時撤退的心思,隻是不對人說。與此同時,小丁貓坐在黑水窪的大隊部裏,卻是美滋滋的別有一番心思。


    總在山裏混,真讓他吃不消。白皙的手臂從半袖襯衫中露出來,因為半夜在鍋裏洗過了澡,所以他自己摸著自己,摸得滿心憐惜,自認是個皮光肉滑的處男,將來不知會便宜了哪家的黃花大姑娘。


    杜敢闖從北京發迴的密信,攤開在麵前的木桌子上。自從得知了馬秀紅的死訊,杜敢闖對他的控製欲明顯增強了許多。新的秘書是她從保定的聯指總部中挑選出來的,名叫丁小甜,名不副實,是個五大三粗的女傑,根本不甜。


    杜敢闖在信裏告訴他,聯指翻身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紅總身後的保護傘如今在中央已經說不上話,而聯指到底是左是右,有幾位首長已經明確表了態度。所以小丁貓現在可以著手準備反攻,至少先占住一塊根據地,進可攻退可守。


    小丁貓把信反複讀了三遍,讀得心中晴空萬裏。房門一開,顧基帶著風走了進來。在小丁貓身邊彎下腰,他虔誠而又謹慎地說道:“丁同誌,最新消息,紅總果然開始分批撤退了。”


    小丁貓微微一笑,把手從襯衫下麵伸進去,撫摸著自己的條條肋骨——風餐露宿,日理萬機,都他娘的瘦了;肚皮也是癟到了家,因為裏麵一點存貨都沒有了,憑著昨夜的瀉法,能把腸子保住就算不錯。


    “我們的人半夜出發,現在應該也到達地點了吧?”他問顧基。


    顧基的頭腦一片空白,所以特地想了一想之後,才認真答道:“應該是早到了。”


    小丁貓摘下眼鏡,對著鏡片嗬了一口熱氣,然後扯起襯衫一角擦了擦:“沒想到陳大光跑得這麽快,一座大山根本攔不住他。他要跑,我就讓他跑,看他到底能夠跑出多遠。”


    顧基點了點頭,又“嗯”了一聲。


    小丁貓又問:“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解決了嗎?”


    顧基繼續點頭:“夜裏都處決了。”


    小丁貓若有所思的沒言語。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死得冤枉,民兵隊長無意中吃了馬婆子下給他的符灰,宛如一道符貼進了五髒六腑。小翠的陰氣把他一衝,符中的魂魄立時有所感應,突破紙符占據了他的軀殼。至於馬婆子——馬婆子身為村中的半仙,隻不過是生活艱難,所以才受了他的收買,替他炮製了小翠的屍首,也替他蠱惑煽動了小翠的父母。


    “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有奮鬥就會有犧牲。”他輕描淡寫的為死者作了總結:“把他們火化了吧!”


    顧基答應一聲,轉身就走,臨出門時一彎腰,因為個子太高,門框太低。小丁貓盯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心想自己身邊一幫牛頭馬麵,顧基居然就算是其中的美男子了。無心倒是有點邪運,要什麽沒什麽,卻能勾搭上蘇桃。有日子沒見蘇桃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繼續發育。如果自己將來有了大出息,蘇桃倒也夠格做一名首長夫人。


    從蘇桃又聯想到了無心,小丁貓忽然抬手一摁心口,無聲地說道:“老嶽,你別這樣。那小子不值得讓你念念不忘,你乖乖睡吧,別讓我痛苦。你無論怎麽急,我也不能娶了無心,我是個男人嘛,對不對?”


    胸中一陣莫名的苦楚憤怒漸漸淡化了,小丁貓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把嶽綺羅又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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