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蓋世往後,是長長的一大串牛鬼蛇神,各有罪名,全掛著二三十斤重的大鐵牌子。鐵牌子是用細鐵絲掛在脖子上的,細鐵絲受了鐵牌子的墜,刀刃似的往肉裏勒。百十來人全上了台,權威卻又出了狀況,一個腦袋抬不起來,扣在頭上的紙帽子不住的滑落到地。紙帽子是馬糞紙糊的,是個一米多高的圓錐,正經戴都戴不穩,何況權威的一口熱氣已經撐不住了禿腦袋。小丁貓見糾察隊員一直在給權威戴帽子,沒完沒了,破壞了大會的氣氛,就對著杜敢闖一抬手,低聲說道:“找幾個釘子去!”


    杜敢闖恍然大悟,立刻要來一盒摁釘。大踏步的走到權威麵前,她用摁釘把紙帽子釘在了權威的頭上。釘子刺破馬糞紙,深深的紮進頭皮。權威一動不動,仿佛是胸中的熱氣快要散盡了。


    她好容易釘牢了權威的紙帽子,權威身邊的陳蓋世又瘋叫上了,一嘴的牙沒剩幾個,透氣漏風的胡喊:“小鬼子,我不怕你們。要打要殺——”


    沒等他胡言亂語完畢,杜敢闖從身邊的糾察隊員手中接過皮帶。一皮帶抽向了陳蓋世的癟嘴。皮帶的銅頭足有半斤來重,結結實實的鑿上了陳蓋世的牙床。老瘋子立刻就不叫了,他被自己滿嘴的鮮血給嗆著了。


    等到全體牛鬼蛇神都彎腰撅成九十度了,批判大會正式開始。小丁貓一直站在主席台一側,他偶爾的一點頭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才是幕後的主持人,但是他始終沒有親自動手。杜敢闖活躍在了批鬥大會第一線,一條武裝帶捆住了她的虎背熊腰,她一邊疾唿批判,一邊留意著小丁貓的反應。論長相,她自認不如馬秀紅,隻能外表缺乏內裏補,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小丁貓身邊占據一席之地。虎虎生風的掄起皮帶抽向牛鬼蛇神老家夥們,容貌和身材忽然都不算什麽了,她是颯爽英姿五尺槍,她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權威和陳蓋世,不知是什麽時候咽的氣;仿佛在革命群眾湧上主席台前,他們兩個就被杜敢闖抽得不再動了。台上最後演變成了單方麵的大混戰,上百名牛鬼蛇神被小將們打得滿台亂滾,鮮血順著主席台往下滴滴答答的流。


    蘇桃站在隊伍的邊緣,從頭到腳都冰涼的僵硬了。忽然意識到了左手的溫暖,她艱難的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小拳頭,被無心的大拳頭包住了。


    無心的熱度融化了她,讓她失控似的打了冷戰。她把聲音壓到最低:“無心,我受不了,我們走吧。”


    無心環顧四周,向她微微的歪過了頭耳語道:“走不了,糾察隊看著呢。別怕,沒你的事。”


    蘇桃沒敢說自己嚇得憋了尿。低頭閉眼咬緊牙關,她什麽都不想了,隻是希望時間快點過。


    午夜時分,無心等人被大卡車運迴了一中指揮部。食堂已經開了夥,預備了不要錢的晚飯。無心取出自己前一陣子買的大飯盒,帶著蘇桃去食堂打了滿滿一飯盒飯菜,又拿了兩雙筷子兩隻勺子。兩人上樓迴了小屋,無心對蘇桃說:“吃吧,吃完就睡。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蘇桃吃不下,眼前總晃著一片血紅顏色。悶頭喝了幾口熱水,她出門到公用的水房裏洗漱了,然後迴房爬到了上鋪。屋裏亮著電燈,上鋪比下鋪還亮。無心捧著飯盒背對著床,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不看你,你快脫了睡吧。”


    蘇桃知道他是好人,所以放心大膽的脫了外麵衣褲。展開棉被蓋住雙腿,她縮進被窩裏,又想方設法的脫下了汗衫裏麵緊貼身的半截小背心。小背心掖在枕頭下,她重新套好汗衫,胸膛登時就鬆快多了。側身躺在枕頭上,她開口說道:“我脫完了。”


    無心把飯盒放到桌子上,轉身一拍她搭在護欄上的手背:“睡吧,別多想。世界不會永遠都是一個模樣,你還小,隻要活著,就一定能等到轉機。”


    蘇桃點了點頭:“我知道,我能忍。”


    無心歎了口氣,端著飯盒出去倒剩飯。而白琉璃費了天大的力氣,攀著床欄爬去了上鋪。一頭鑽進被窩裏,他百般曲折的一直向上,最後在蘇桃眼前探出了頭。


    蘇桃看著他的黑豆眼睛,又探頭嗅了嗅他的腦袋,沒有嗅到臭味。白琉璃一抬圓腦袋,在蘇桃的嘴唇上蹭了一下,又慢慢的向前遊動,一直遊到了蘇桃的頸窩下。蘇桃不嫌他,拉了棉被蓋到下巴,閉上眼睛睡了。


    無心洗漱歸來,早把白琉璃忘到了腦後。鎖上房門關了電燈,他把衣褲一脫,滾上床也睡了。


    無心和蘇桃是真累,說睡就睡。到了萬籟俱寂的黎明前夕,房內的空氣忽然一顫,一個人形的黑影破牆而入,出現在了床前。


    黑影腳下無根,緩緩飄向了上鋪的蘇桃。正在此時,白琉璃不聲不響的出現在了黑影後方。黑影忽然混亂的閃爍了,仿佛是要向上升騰,然而影子越來越淡,最後生生的消散在了半空中。


    白琉璃吞噬了一隻怨氣衝天的惡鬼,感覺十分滿足。飄到上鋪趴在蘇桃身上,他瞬間消失。棉被邊沿略微一動,他重新變迴了小白蛇。


    第149章 革命生活


    淩晨時分,無心半睡半醒的把眼睛睜開一線,就聽上鋪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蘇桃總是比他早起一刻,因為要脫了汗衫穿小背心。在被窩裏脫,束手束腳的太不容易,隻好是趁著無心沒醒,她做賊似的坐起來先脫後穿。


    她一醒,白琉璃也跟著活動了,盤在枕頭上昂起腦袋,兩隻黑豆眼睛一起往前使勁,直盯著前方一對毛桃似的小乳房。看著看著,他東倒西歪的遊了過去,把腦袋搭在了蘇桃的大腿上。蘇桃濃厚的長發中分披下,烏雲似的堆了滿肩滿背。黑發之間露出粉白的臉兒,白琉璃仰頭看她,看她生得秀眉明眸,小嘴唇紅通通的。


    無心在宿舍裏已經睡了一個禮拜,始終沒有留意過白琉璃的行蹤。上鋪的動靜越發大了,是蘇桃起身穿了長褲。眼看一隻赤腳伸下來踩住了床角的鐵梯,無心閉上眼睛繼續裝睡,想讓蘇桃自自在在的把上衣穿好。而在他目不能視的空當裏,白琉璃偷偷溜下床去,爬到床底藏起來了。


    蘇桃的鄰居們都是男生,所以她須得趕在所有人的前頭洗漱完畢。男生們都知道走廊盡頭的小屋裏住著個蘇桃,浮想聯翩之餘,男生們的形象不由得走上兩個極端,要麽羞澀的嚴裝密裹,要麽奔放的赤身露體。陳部長天天殺氣騰騰的光著膀子,在走廊裏來迴的溜達,已經凍出了感冒,並且還被無心起了個外號,叫做黑背。又因為他的確是通體黝黑,所以外號立刻傳開,被外界公認為是名副其實。


    陳部長聽說自己成了狼狗,怒不可遏,立刻和無心打了一架。兩人是在三樓水房裏打的,陳部長提前把門鎖上了,不許旁人進來勸架,想要一拳把無心打死;不料無心動作極快,總是在他出手之前出手。聽眾們聚在門外,就聽水房裏麵劈裏啪啦聲震雲霄,也不知道是誰在打誰。末了房門一開,陳部長氣衝衝的出現在了門口,滿身都是巴掌紅印。虎目圓睜怒視了麵前的嘍囉,他衝開人群怒道:“不打了!”


    顧基穿著大褲衩,端著水盆追上了他:“怎麽不打了?”


    陳部長頭也不迴的罵道:“他像個老娘們兒似的,老他媽扇我。”


    顧基緊趕慢趕:“你揍他啊!”


    陳部長降低了一個調門:“他亂竄,我打不著!”


    水房一役結束之後,陳部長把衣服又穿上了,同時越發的想要強奸蘇桃。蘇桃也從空氣中嗅到了危險味道,所以一出房門就是東躲西藏,基本不會單獨活動。東張西望的刷了牙洗了臉,她一分鍾都不耽擱,該走就走。迴房之後把門一關,眼裏再有了無心,她披頭散發的鬆了口氣,一顆心算是跳平穩了。


    無心已經穿戴整齊了,接了她的水盆往外走。屋裏騰出了空地,她先開了窗戶透氣,然後坐上無心的床上,對著前方課桌上的一麵圓鏡梳頭發編辮子。烏黑的頭發在她指間一股一股的扭絞著,帶著光澤和彈性。及至辮子梳利落了,她把鬢角碎發往耳後一掖,起身彎腰給無心疊了棉被,順手抄起笤帚,把有限的一小塊地麵也掃了。


    早飯照例是在去樓下的食堂吃。春日清晨的風,帶著微寒的清新氣。無心帶著蘇桃走在校園裏,看到花木叢中已經有了鵝黃粉紅的花影。扭頭對著身邊的蘇桃一笑,他看蘇桃也是一朵花;蘇桃亦步亦趨的跟著他,不說話,花開在心裏。


    食堂的夥食很不錯,起碼比平常人家的飯菜要好。無心和蘇桃坐在角落裏,一個饅頭還沒吃完,顧基卻是蓬著一頭亂發來了。無心和他搭了話:“沒洗臉吧?”


    顧基睡眼惺忪的告訴他:“我是來給小丁貓同誌打飯的。”


    無心抬頭看了看牆壁上掛著的大鍾:“他自己怎麽不來?”


    顧基打了個哈欠:“他蹲廁所呢!”


    無心又問:“最近有活動嗎?”


    顧基從大師傅手裏接過裝著饅頭和鹹菜絲的飯盒,嗤之以鼻:“你天天給他抄大字報,還用問我?”


    無心笑著咬了一口饅頭,是真不知道。小丁貓的一切言行都是莫測高深,他看在眼裏,看不明白。


    顧基把飯盒送到了小丁貓的宿舍裏。小丁貓住單間,能擺四張雙層床睡八個人的寢室裏,空空蕩蕩的隻放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套桌椅。顧基進門時,馬秀紅正在掃地。小丁貓麵無表情的對他揮揮手,於是他很識相的放下飯盒就退下了。


    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苦丁茶,小丁貓一口接一口的啜飲著。房門一開,杜敢闖虎虎生風的走進來了。對著馬秀紅嚴肅的一點頭,她停到桌前開了口,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柔軟:“吃不吃早飯去?”


    小丁貓一指桌上敞開的飯盒,同時又搖了搖頭:“吃不下。”


    清晨是杜敢闖形象最佳的時刻,因為剛剛洗去臉上油光,能顯出幾分清潔相:“吃不下?”


    小丁貓點了點頭:“光吃不拉,不是長久之計。”


    杜敢闖想了想,問道:“給你弄點番瀉葉泡水喝?”


    小丁貓張嘴歎了口氣:“再說吧,馬秀紅給我沏了一杯苦丁茶。如果苦丁茶沒有效果,再試你的辦法。”


    此言一出,杜敢闖臉上一暗,額頭和太陽穴上的粉刺則是鮮豔了許多。憑著她獷悍無匹的內秀,終究還是敵不過醃黃瓜似的馬秀紅。


    馬秀紅慢吞吞的掃著地,神情和心情都很淡定,並且沒有要走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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