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維給宅子前頭的馬老爺打了電話,有一說一,說得馬老爺麵如土色。


    馬老爺失眠一夜,翌日起床定了主意,抄起電話聯絡上了稻葉大將。字斟句酌的交談一番之後,當天上午,一大隊日本兵開進了馬宅後花園。


    馬老爺打算讓日本兵的兇氣鎮一鎮馬俊傑的邪氣。而日本兵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妙用,他們隻是分批下入地洞,搬運起了洞中古董。


    因為動作太小心了,導致他們的速度很慢。馬老爺遠遠的過去瞧了一眼,看他們從地洞中運出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疙瘩。陶疙瘩並不能讓馬老爺動心,他素來喜歡直觀的刺激,比如鈔票的顏色,或者是金銀的光芒。


    第一部分報告書已經寫完,並且送到了稻葉大將麵前,馬老爺計算著時間,認為自己還有十天半月的準備期,時間太多了,根本不需要。


    勝伊昏睡了一夜一天,最後在一個陰霾的傍晚醒了。


    他患了重感冒,兩隻鼻孔全不通氣,被鬼上身前後的事情,也記不得了。


    賽維也傷風了,並且腰酸肚子痛。裹著毛毯坐在床尾,她小聲說道:“勝伊,家裏不太平,我們真得快點走了。”


    勝伊打了個噴嚏,病怏怏的起身坐到了賽維麵前:“時間定了?”


    賽維點了點頭,聲音輕成了耳語:“差不多。”


    勝伊又問:“帶無心吧?”


    賽維理直氣壯地答道:“當然帶。爸爸說等我們在昆明安頓好了,就舉行婚禮。”


    第129章 複仇


    馬老爺用手捂著心口,獨自坐在大床上發呆。鎏金床柱反射了水晶吊燈的明烈光芒,馬老爺的臥室,素來裝飾得偏於輝煌。


    他是怕黑的,而在有大動作之前,又是格外的謹慎,甚至不肯叫個姨太太來陪睡。兩廂相加,導致他方才做了個噩夢。下意識的抬手摸向胸前,他摸了個空,想起自己護身的翡翠菩薩早送給伊凡了。


    曳地的厚呢窗簾,因為沉重,所以紋絲不動,讓馬老爺聯想起一麵居心叵測的夾壁牆。掀起棉被下了床,他穿著繡花軟拖鞋來迴走了幾圈,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兒子。煩躁的一撇嘴,他轉身繞到了床尾。床尾距離牆壁還有一大片空間,於是對著大床擺了一隻西式立櫃。立櫃門上嵌了一小塊裝飾用的梅花形玻璃鏡,他對著鏡子仔細審視了自己的麵容——新剪過的卷發挺服帖,而一張麵孔,他自己認為,也並未見老。


    用長長的小手指甲刮了刮鬢角,他披上白底藍花的睡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了,他無端的歎了一口氣,後背涼颼颼的,心情也低落。


    “五個孩子,如今就剩了兩個。”他端著茶杯站在窗簾前,漫無目的的想:“政治生命也將要徹底結束了。”


    他突然想哭,一邊想哭,一邊暗暗的驚訝,不知道自己的傷感是從何而來。他的頭腦素來是條理分明,一生不知衝動為何物。


    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上,他腦海中浮出了一個新念頭:“活著沒意思啊!”


    蒼涼的長歎一聲,他對著虛空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將要背井離鄉,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跑出日占區。跑不出去,必定是死路一條;跑出去了,也無非是養老。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馬老爺把雙手插進睡袍口袋裏,含著一點眼淚緩緩的踱,想自己死了倒比活著更享福。末了靠著床尾欄杆站穩了,他一抬頭,又從梅花鏡中看到了自己。


    眼中的淚光讓他驟然震驚了,他心思一動,立刻做了反省:“我在胡思亂想什麽?”


    然後他打了個冷戰,關燈上床去了。


    燈光一滅,富麗堂皇的臥室立刻墮入黑暗。梅花鏡中浮現出了馬俊傑的麵孔,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斜出去,盯著鏡子裏的大床,以及床上的馬老爺。


    馬老爺沒睡好,淩晨就起了床。下地之時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就像被寒風吹了光身子一樣,汗毛豎起一大片。


    吃飽喝足之後,他裹著貂皮褂子去了後花園,遙望小河對岸的動靜。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換了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裝人物,幹幹淨淨架著眼鏡。士兵們也全戴了白手套,晝夜不停的入洞出洞。馬老爺看了良久,末了發現他們在搬石片。


    馬老爺掐指一算時間,認為此刻稻葉大將對自己沒起疑心,家裏的日本兵們也正把精力全放在陶疙瘩和石頭片子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馬老爺把賽維叫到麵前,父女二人關了房門,做了一場秘密的長談。出了馬老爺的書房,賽維迴到自己院裏,開始悄悄的收拾體己——她和勝伊兩人的私房錢,全由她一人代管了。


    無心坐在一旁,先是靜靜的擦腰帶,擦著擦著犯了嘀咕,偷偷去看賽維。賽維忙死了,他卻閑死了,這可不是個好形勢。萬一賽維意識到了,很有可能大發淫威。


    賽維說話不算數,昨天又欺負了他,完全不占理,還做獅子吼。無心也說不上自己是更愛她還是更怕她,反正目前看來,他不是很敢獨自坐在賽維身邊。


    賽維留意到了他的窺視,忙裏偷閑的向他一笑,然後手裏托著個小算盤,念念有詞的進行計算。算著算著,她轉向了無心:“你總看我幹什麽?我不用你陪,你如果坐著無聊,可以找勝伊玩;勝伊不是剛收到了一遝子新雜誌嗎?你向他要幾本去。”


    無心聽她和聲細語,戒備心立刻就放下了:“不用管我,我坐得住。”


    賽維湊過來,很親昵的兜頭摸了他一把。


    賽維避著外人的耳目,做賊似的忙了兩天,最後收拾出一隻粽子似的小皮箱。到了這天傍晚,她抄起內線電話,打到了馬老爺的書房。因為害怕電話已經受到監聽,所以她打了暗語,隻說勝伊的感冒徹底好了,晚上想吃烤鴨子呢。


    馬老爺的聲音有些微弱,然而言語很清楚,說是廚子手藝不行,讓管家出門去把烤鴨子買迴來吃。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迴答,登時安了心。掛斷電話之後,她對圍在一旁的勝伊和無心低聲說道:“管家馬上要出發了。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夜裏走暗道。”


    勝伊又恐慌又興奮的搓了搓手:“姐,好刺激哦。”


    賽維沒理他。一隻手搭在電話聽筒上,她不知怎的,很想再給馬老爺打個電話。可是打通了也無話可說,還可能引起父親的誤解,以為她這裏出了什麽意外。


    與此同時,馬老爺手握聽筒,正在滿頭滿臉的冒冷汗。他剛剛把管家打發走了,照理說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簡直堪稱天衣無縫,可他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眼角餘光總像是能瞥到人影——然而扭頭再去細看,卻又什麽都沒有。


    他沒有食欲,讓仆人把晚飯端到臥室裏去。坐在窗前的小桌子邊,他端起飯碗,沒滋沒味的往嘴裏扒了一口米飯。米飯含在嘴裏,硬是咽不下去,因為一顆心怦怦亂跳,跳得連章法都沒有了。


    視野邊緣的影子又出現了,他故意的不看,可是雙手不受控製的抖個不停。筷子在碗沿磕出一串細碎的聲響,他低頭張嘴,把米飯吐迴了碗裏。屋子裏一定有古怪,他想,家裏放著個半仙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放下碗筷站起了身,他想打電話把無心叫過來。可就在他走向門口之時,頭頂忽然響起滋啦啦的電流聲音,緊接著吊燈熄滅,屋中立時就黑透了。


    馬老爺不敢耽擱,想要去叫仆人檢查電路。大踏步上前拉開房門,他猛的頓住了腳步!


    走廊裏也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馬俊傑歪著腦袋,就站在他的麵前。


    馬老爺顫著聲音開了口:“你……”


    馬俊傑陰惻惻的一笑,一個腦袋慢慢的正了過來。


    馬老爺一手扶了門框,一手摁了胸膛,身體開始往下溜。極度的恐懼讓他的聲音變得又高又尖:“你……”


    此刻,走廊兩邊的無盡黑暗中,現出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孔。枯瘦的婦人,是被他關起來活活餓死的前頭大太太,大太太身邊跟著的,是馬英豪和佩華。後方一片鮮豔光彩,正是盛裝的四小姐和五姨太。心寬體胖的二姨太伴著一具無頭的身子也出現了,無頭的身子是誰?馬老爺瞪大眼睛辨認出了,是一貫奇裝異服的八姨太!


    在益發劇烈的心跳之中,馬老爺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響起:“我不怕你們。我……不怕……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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