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要到晌午,陶陶齋外送禮之人仍絡繹不絕,胡瀟師徒正應接不暇,天元尊者也下了孤絕峰,親自蒞臨此處。


    孫鷺清心道:這麽大的陣仗,想不驚動門主也難。


    隻不過教孫鷺清意外的是,天元尊者還另攜了一名貴客,將其領至陶陶齋前。


    此人一襲素袍,年約四旬,相貌清矍,原本也是一名俊逸人物,卻好似被歲月過早摧折,兩鬢染霜,頭發花白,眉眼間顯得十分憔悴。


    孫鷺清看到白無欲正隨侍在天元尊者其後,便悄悄溜到他身後,問道:“大師兄,這位前輩是何人呀?”


    白無欲道:“這位是任東來,任前輩。”


    孫鷺清聽過這個名字。任東來乃是玄門正宗昊天門的首座弟子,二十年前玄門圍剿雷澤大妖時他也是其中一員大將,後來宗門衰微,他便自立山門,名曰元炁宗,雖然隻是個小宗門,可畢竟也是一派之尊。


    孫鷺清正好奇他為何而來,這任東來迎上一步道:“任某是來替唐賢侄賀壽的。”說罷便命從人呈上禮物。


    那是一件薄如蟬翼,好似鮫綃般的服飾,哪怕不識此物也知其十分名貴,而在場之人大多見多識廣,有人一眼便認了出來,驚唿出聲:“是火浣龍紗”!


    傳說中穿上此服者,水火不侵,刀槍不入,乃是元炁宗的鎮山之寶,如此大的手筆,任座下任何送禮之人都難以企及,就連胡瀟也不禁動容,沉聲問道:“任君何故要贈如此貴重的禮物?”


    任東來衝著胡瀟拱了拱手,道:“實不相瞞,在下遠道而來,是有一事相求。”


    胡瀟道:“任君但說無妨。”


    任東來道:“在下有一子,自幼身染惡疾,藥石罔效,聽說劍聖曾以七星蓮救治唐賢侄,不知此物還有沒無富餘?”


    二十年前任東來曾攜道侶一同前往雷澤禦妖,當時任娘子身懷六甲,卻中了雷澤瘴毒,腹中胎兒險些不保,後來誕下一名男嬰,卻先天不足,重疾纏身,任娘子為此殫精竭慮,很早便仙隕了,任東來痛失愛妻,卻又憐子心切,多年來一直為其奔走,尋求續命之法。七星蓮之說乃是近幾日的事,不知怎的就傳入他的耳中,於是便慕名而來。


    胡瀟歎了一聲,道:“若此藥尚有富餘,胡瀟絕不吝嗇。”


    任東來還不死心,追問道:“敢問劍聖,是從何處覓來七星蓮的?隻需指點一二,任某可以自行去找。”


    胡瀟一愣,躊躇了片刻,才道:“此物也是機緣巧合所得,十餘年前我在瀛洲邂逅一位長留客,是他慷慨所贈,僅此一枚。”


    長留客即是天人,眾人一聽,麵麵相覷,隻道他故意胡謅個由頭,好讓任東來知難而退。


    任東來聞言,臉色一變,道:“眾人皆知,天人百年間都不曾在人間行走,劍聖若不肯講,還請直言。”


    胡瀟道:“任君不信,胡瀟也無法。火浣龍紗太過貴重,小徒消受不起,請收迴去吧。”言畢,揚手一揮,禮物徑直飛了迴去,輕輕落於任東來麵前。


    任東來一臉鐵青,天元尊者溫言道:“任君毋需介懷,且在天一門盤桓幾日。”爾後又耳語了幾句,聽罷,任東來臉色稍霽,頷首答應。


    天元尊者接著又命白無欲主持宴客,這才姍姍離去。


    胡瀟輕輕歎了一聲,唐緲問:“師父,你怎麽了?”


    胡瀟道:“護犢情深,也難為任東來了……”說道此處,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唐緲一眼,爾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時近傍晚,客人們各自散去,胡瀟折返三尺廬,唐緲卻將悄悄將龐軒留下,將他請進舍內。


    乍進主人屋中,龐軒頗為拘謹,他在席子上坐定,偷偷朝四下裏覷望。


    “小師叔!”白無忌毫不顧忌地推門進來,看到龐軒,不禁“啊”了一聲,指著他嚷道:“你怎麽也在這?”


    “無忌!”唐緲輕斥,“這位是龐軒龐公子,快過來見禮。”


    白無忌咂了咂舌,馬馬虎虎地朝著龐軒行了一禮,爾後獻寶似地對著唐緲道:“猜猜我要送你什麽?”


    唐緲搖了搖頭,白無忌將禮物從腰間抽了出來,在唐緲麵前晃了晃——這是一根一尺來長的木條,一端雕著一隻小爪,也不知派何用處。


    唐緲奇道:“這是什麽?”


    白無忌道:“這叫‘不求人’,抓癢癢用的,你不是脖子癢嗎?”說罷,倒提木條,伸進自己的後領撓了起來。


    “這是我自己做的,如何?”白無忌問,唐緲笑著收了起來,道:“虧你想得出來。”


    白無忌一臉得意,旋即捧著個食盒擺到案上,又道:“這是我娘特地為壽星做的。”


    唐緲揭開一看,原來是壽桃,才剛出屜,熱氣騰騰的。


    “白師姐有心了。”唐緲道,轉而對著龐軒道:“龐兄請用。”


    龐軒正欲客套一番,白無忌卻一把抓起一個,塞進口中,頓時被燙地哇哇大叫。唐緲見狀,又斥他沒規沒矩,這時忽然瞧見十九立在門邊,便招唿他:“來吃壽桃。”


    十九也不客氣,走近拿起一枚輕輕咬了一口,他鮮少說話,此刻卻道了一句“好吃”。


    白無忌聽到有人稱讚母親手藝,笑得眉眼彎彎,而龐軒看到十九身為妖畜卻與唐緲、白無忌同桌而食,且無人置喙,心中以之為奇,卻未宣之於口,躊躇了一番道:“敢問唐公子,今次留在下於此是為了……”


    唐緲從袖中取出一物,問道:“龐兄能否修理此物?”


    此物正是李硯秋所贈機關鳥,此時近處觀來,纖毫畢現。白無忌乍見此鳥,滿心好奇,伸手想要觸碰一番,唐緲連忙打落他的手,輕斥道:“不許亂摸。”


    “小器!”白無忌嘟囔道,又轉向龐軒,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寒酸的修士,口無遮攔道:“你能不能修好呀?”


    龐軒小心翼翼的捧起機關鳥,左右翻看了一陣,道:“這機關鳥巧奪天工,在下愚魯,隻能姑且一試。”


    “多謝龐兄。”


    ★


    暮色低垂,清風徐徐。


    白日裏熱鬧非凡,轉眼到了夜裏,此時卻一片安謐,恍若隔世。


    陶陶齋裏仍點著燈,窗下燈影搖曳,時不時傳來喁喁私語之聲。


    龐軒正一邊修理著機關鳥,一邊同唐緲談說,白無忌則被冷落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棋盤,不一會兒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唐緲扯了一條薄衾正要替白無忌蓋上,忽然看到他那一對小手上有幾處新劃的傷口,知他是為了做“不求人”留下的,心裏生出幾許憐惜之意。


    “唐公子。”龐軒喚道。唐緲一迴頭,就看到一隻巴掌大的小雀立在案上,搖頭擺尾,振翅欲飛,唐緲手一伸,小雀似有所覺,自動飛到他的掌心裏,昂起小小的頭顱,一對繡眼不停眨巴著,宛若活物。


    唐緲大喜,龐軒又道:“唐公子,用力握一下機關鳥。”


    唐緲依言一握,待他重新展開手掌,小雀縮成一個精致的小球,裏麵竟是鑄空的。


    龐軒解釋道:“這機關鳥可以供人驅策,傳遞消息,攜帶起來也十分靈巧方便,不愧是唐先生的傑作。”


    唐緲微微一笑,道:“龐兄也不遑多讓,竟能修好此物,唐緲佩服。”


    龐軒一臉赧然:“在下本來也身無所長,隻會這些奇淫技巧罷了。”


    雖然胡瀟說莫要輕信這些賀壽之人,可唐緲直覺龐軒其人與別個不同,便道:“龐兄,為何先前會誤將我當做女子呢?”


    龐軒連聲道:“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唐緲卻愈發好奇,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龐軒無奈,隻好道:“其實在下二十年前,曾與唐先生賢伉儷有過一麵之緣,當時夫人身懷六甲,她曾戲言……若腹中的是女孩兒,就……”


    “就把我許給你作娘子,對不對?”唐緲道,龐軒臉上一紅,已不言自明了。


    唐緲笑道:“可惜唐緲不是‘唐妙’,知道我竟是男兒身,龐兄很失望吧?”


    龐軒連忙搖了搖頭,唐緲卻覺得有趣,道:“龐兄一表人才,若唐緲是女子,喜歡還來不及。”


    他語出輕浮,聽得龐軒大窘,兀自漲紅了臉,一旁的十九早就看不下去了,假咳了兩聲。


    唐緲這才斂容,道:“我還有一事想請教龐兄。”


    龐軒問:“何事?”


    唐緲遂道:“那時我年紀尚小,先考妣的音容早已記不起來了了,龐兄可曾記得他們長得什麽模樣?”


    龐軒一愣,訥訥道:“在下也……”他不過比唐緲大了幾歲,那時也是童蒙,如何記得唐氏夫婦的相貌?唐緲正想自嘲強人所難,龐軒忽道:“原本已經忘了,可今日一見,方覺唐公子容貌肖似令堂,眉宇間又有唐先生的氣概……”


    唐緲並不知道龐軒所言是真話,還是臨時杜撰出來安慰自己的誑語,但聽後還是心頭一暖,臉上露出會心一笑。


    ★


    龐軒與唐緲漸漸聊地投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東方漸白。


    龐軒終是不勝倦怠,趴在案前沉沉睡去,唐緲替他披了一件寒衣,自己卻還不想休息,起身準備清點日間所獲的賀禮,卻見十九獨自守在門邊,抬頭望天,形單影隻。


    唐緲心念一動,撈過一物攥在手裏,走到十九身旁,輕輕搡了他一把。


    “喂。”唐緲低聲喚道。


    十九睨了他一眼,卻不說話,唐緲假嗔道:“你這奴才越來越沒規矩了,主人同你講話,你竟敢不搭理。”


    十九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唐公子又何必屈尊與一介妖畜說話?”


    聽他口氣泛酸,唐緲隻覺得好笑,道:“你不喜歡我和龐公子講話?”


    十九寒著臉,把頭偏向一邊,唐緲就繞到對麵,繼續逗他:“若不喜歡我和別人說,你同我多說幾句如何?”


    十九轉身欲走,唐緲卻一把拉住他,道:“先別走,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呢。”


    十九微愕,隻見唐緲將藏在背後的拳頭拿到身前晃了晃,道:“猜猜裏麵是什麽?猜中了就給你。”


    十九以為唐緲在故意戲弄自己,道了聲“無聊”,可接下來卻見唐緲緩緩展開拳頭,待看清了他手心裏的東西,十九臉色一變,瞠目望向唐緲。


    唐緲微微一笑,道:“原來你識得此物,這下也不用我多費口舌了。”


    十九難以置信道:“你真要將此物送我?”


    “這東西我留之無用,何不贈給有用之人?”唐緲說道,“今次賀壽之人逾百,魚龍混雜,門中之人應接不暇,若有心逃跑,實乃千載難逢的機會……加上此物襄助,更是事半功倍。”


    十九伸手正欲接過,唐緲卻又猛地將手收迴,斂容道:“不過你得先答應我……”


    “什麽?”


    “逃走之時不能傷人性命,逃走之後也不能狹私報複。”


    十九一聽,冷笑起來:“縱使妖畜不想報複,你們這些玄門名士也不會放過妖畜。”


    唐緲並不接話,隻是又問了一遍:“你答不答應?”


    十九垂眸,略略點了點頭,唐緲這才將東西塞進他的手中。


    十九凝視著掌中物,一時思緒紛紛,百轉千迴,忽又聽到:“你要如何謝我?”


    十九呆呆地望向唐緲,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才好,唐緲欣然一笑,道:“你把眼睛閉上。”


    十九依言,隻覺麵前有人緩緩靠近,一股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十九頓時心如擂鼓,正胡思亂想著,忽覺額上一癢,他驀地睜眼,隻見唐緲正伸手在摸他的額角。


    十九渾身一僵,愣在當場。


    唐緲見他並不反抗,幹脆雙手齊出,一邊口中還揶揄道:“這迴你怎麽不咬我了?”


    十九一時無言以對,卻又如釋重負,暗忖:


    明日一別,也許永無再會之期,就讓你摸個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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