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欲目送慎兒下山,瞧她走路的背影略略有些瘸,白無欲皺了皺眉,不願多想。視線一晃,忽然有一樣東西躍入眼簾。


    白無欲走近一瞧,原來荊棘上掛著一縷青色的布條,乍一看無甚特別,可是仔細辨認,卻是上好的三梭布。這比起尋常弟子所著的棉布衣裳要昂貴地多,布條的主人應是天一門中身份特殊之人。


    昨夜意亂情迷,白無欲並未察覺有不速之客光顧舍身崖,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看到自己做下的醜事?若對方是天元尊者或其他長輩,又為何不出言阻止?


    是誰?究竟是誰?


    白無欲手中握著布條,心頭大亂——若被人知曉,他身為玄門名士,居然同一介妖畜媾和,勢必身敗名裂,清譽掃地!


    現在又該如何是好?


    ★


    叮叮當當。


    唐緲遙遙地便聽到鈴聲作響。他坐在樹蔭下靜靜等著,不一會兒就看到十九踽踽行來。


    十九見了唐緲,調頭便走,唐緲卻不依不饒地追上去,嚷道:“蟊賊,站住。”


    十九駐足,迴過頭,皺著眉頭問道:“你喚我什麽?”


    唐緲道:“你拿了我的東西遲遲不還,不是蟊賊又是什麽?”


    十九道:“丟了便是丟了。”


    唐緲道:“你這一句說得倒是輕巧,那可是無價之寶!你拿什麽賠我?”


    十九道:“區區妖畜,一無所有,唐公子要我如何賠?”


    唐緲聽罷,徐徐繞到十九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比十九矮了大半頭,要踮起足尖才能與其比肩。唐緲有些吃力地扳過十九的下巴,看著他的臉忽然想起數日前在舍生崖窺見的一幕,不由地歎道:“嘖嘖,這張臉生得倒是不錯……”


    十九忽然臉色一變,猛地將唐緲推開,唐緲站定,正想再調笑兩句,隻見一個白衣人朝著自己這邊迎麵行來,他這才整裝肅容,裝模作樣道:“這兒沒什麽事了,你先退下吧。”


    十九似乎並不想和白衣人照麵,不等唐緲說完調頭就走,而唐緲也不以為忤,等到來人走至跟前,才道:


    “無欲,別來無恙啊。”


    白無欲淺淺一揖,喚道:“小師叔。”


    白無欲明明被罰麵壁一月,可才過了數日,他便從後山歸來,就連尚元劍此時也別迴了腰間。看來天元尊者明麵上公正無私,私底下卻對嫡孫護短,畢竟這也是人之常情。唐緲這般聰明,一瞥之下,心中清明,於是也不問緣由。


    白無欲道:“敢問小師叔,三日前的半夜去了何處?”


    唐緲一聽,心頭一突,表麵上卻不露聲色:“你問這個作什麽?”


    白無欲道:“師侄聽執戒堂的弟子說,三日前,有人夜闖禁地。”


    唐緲道:“奇怪,有人擅闖禁地與我何幹?是不是懷疑那人是我?”


    白無欲口稱不敢,可是視線卻定定地看著唐緲,似乎想瞧出什麽破綻來。


    唐緲話鋒一轉,笑說:“那天你不是也在舍身崖嗎?難道就沒聽到什麽動靜嗎?”


    幾不可查的,白無欲的臉忽地一僵,須臾才微微一笑道:“方才師侄多有冒犯,還望小師叔見諒。”


    “無妨無妨,你我又不是外人,何須計較這些?”唐緲滿不在乎道。


    白無欲告辭,目送他走遠之後,唐緲臉上的笑意這才漸漸散去。


    ★


    唐緲不承認自己上過舍生崖——明知他最可疑,但是除卻那布條,再無別的印證。


    白無欲滿懷心事,才下了童子峰,就見一名垂髫小童在澗水的汀步上跳躍嬉戲,他信口喚道:“無忌。”


    白無忌一迴頭,看到是白無欲,滿臉堆歡,蹦了過來,道:“表兄,你幾時迴來的?”


    白無欲道:“今晨。”


    白無忌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外公雖然嚴厲,也舍不得你呆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那麽久。”


    白無欲點了點頭,又聽白無忌道:“前幾天我還想去瞧瞧你呢,要不是小師叔他……”說到這裏,白無忌驚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打住了話頭,白無欲卻聽出了蹊蹺,連忙追問:“小師叔怎麽了?”


    白無忌道:“小師叔不讓我講,要是被他知道我說漏了嘴,他就不理我啦。”


    白無欲道:“你同我講,我一定不會教小師叔知曉。”


    白無忌畢竟還是個孩子,沒有心計,他自覺就算告訴白無欲也無關緊要,於是脫口而出:“三天前的晚上,我和小師叔一同上了舍身崖,準備看望表兄來著。”


    聽他這麽說,白無欲心頭大憾,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又聽白無忌接著說:“可是後來小師叔說,表兄你正在練功的緊要關頭,我們不能擅自打擾,我還沒見著人,就被他火急火燎地拖了下來……表兄啊,你到底練的什麽功?為什麽還不準人瞧呢?”


    白無欲沉默不語,少頃才道:“無忌,這事你還同幾人說過?”


    白無忌道:“小師叔吩咐我不要到處亂說,除了你,我不曾和旁人說過。”


    聽聞,白無欲臉色稍霽,和顏悅色道:“你做得不錯。”接著又道:“無忌,你同我說過便不要再對小師叔提起,不然又要惹他生氣。”


    白無忌點頭如搗蒜,一派天真無邪,渾然不覺方才那三言兩語已經惹下禍端……


    ★


    暮鼓響了三迴,正值宵禁時分。


    同其他妖畜一樣,十九按時返迴了山坳中的窠棚裏。


    這是一間四壁徒然的陋室,窗戶被封住,門上還落著玄鐵鎖,室內無桌無榻,隻有十幾張殘破的草席,汙臭不堪。妖畜雖容貌體征各不相同,但大多混居於此。而牝牡不同窠,所以與十九同住的皆是年富力強的雄妖。


    入夜之後,妖畜不得私語,不然便要挨一頓鞭子。窠棚裏靜悄悄的,直到有人送飯來,才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今日的飯食同往日一樣,是一種糙米做的糠餅,那本是給牲口吃的,食之無味,難以下咽。可是眾妖無人膽敢抱怨半句,他們一日往往隻有一頓飯食,若是連糠餅都不吃,便要餓上一整天。


    十九正囫圇吃著糠餅,此時忽聽屋中有人輕輕啜泣,他迴頭一看,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貓眼少年正一邊掰著糠餅,一邊嗚咽。


    旁人似乎早就習以為常,並無人理會,十九卻湊到少年身旁,低聲問道:“哭什麽?”


    貓眼少年被十九的舉動嚇了一跳,他左顧右盼,並未發現守衛這才大著膽子道:“今早我哥哥被他們帶走了,至今還未被送迴來。”


    十九道:“他犯了什麽錯?”


    少年道:“哥哥不曾犯錯,隻是他們說,哥哥年歲大了,要將他送到別處去。”


    此話一出,十九心中了然——年屆二十的妖畜便不住在窠棚裏,而被領到他處處置,但生死如何,無人知曉。十九自己明年也要滿二十了,若是再不逃走,勢必也會和貓眼少年的兄長下場一樣。


    但為何偏偏是二十歲呢?這些玄門之士明明已將妖族如畜如奴地壓製著,究竟還有何忌憚?


    十九心中存疑,卻無從獲悉。


    看著少年哭泣,知他手足分離,心中酸楚,十九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好將吃剩下的半隻糠餅遞了過去。少年有些訝異,接過餅,正要道聲謝,忽然門鎖落下,棚門“吱嘎”應聲而開。門外站著個玄服弟子,他掩著鼻,衝著裏頭喊道:“十九,出來!”


    十九蹙了蹙眉,起身邁出了門。


    “叫我做什麽?”十九問道。


    玄服弟子踢了他一腳,斥道:“誰準你問話的?不許多嘴,跟我來。”


    ★


    此時已經入夜,月明星稀。十九隨他走了一陣,來到童子峰頂,隻見老鬆下有個白衣人負手而立,十九心頭一緊,迴首看去,隻見領他來此的弟子已經悄然離開。


    風姿雋雅,蕭疏軒舉。


    白無欲迴過身,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可十九見了他卻避之唯恐不及。


    十九沉聲問道:“白公子喚我,有何貴幹?”


    白無欲反道:“你還想要自由嗎?”


    十九憶起當日在舍生崖的對峙,冷笑一聲,道:“白公子又想出什麽新花樣戲耍妖畜了嗎?”


    話音未落,十九忽覺喉頭一涼,他張了張嘴,瞬間發不出聲音來。


    白無欲淡淡道:“今後,若再出言不遜,我自有辦法叫你閉嘴。”


    十九臉上顯出忿忿之色,轉身欲走,白無欲忽又屈指一彈,十九頓時膝蓋一軟,跪倒於地。


    “不聽話,我也有辦法叫你聽話。”


    十九有口難言,跪在地上動彈不得,也不知白無欲使了什麽法術,四肢百骸裏一陣兒冰,一陣兒熱,經脈好似遭萬蟻啃噬,麻癢不堪,而骨頭又像被什麽鍛打般疼痛不已,少頃稍緩,忽又加劇,周而複始,無休無止。


    一時間十九臉若金紙,汗如雨下,他猛地抬起頭來,隻見白無欲居高臨下,俊美的容顏一改平素裏的儒雅端方,此時正一臉陰鷙地望著自己,口氣森然:


    “聽明白了嗎?妖畜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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