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見有人靠地如此之近,十九微愕,待看清了對方手上的動作,旋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十九不管不顧地將白無欲猛地一推,驚疑不定地瞪視他。


    白無欲猝不及防,朝後踉蹌了兩步,立刻醒了。


    再抬頭望向十九時,頓覺自己被他看透了,白無欲胸口襲來一陣陣錐心的涼意,他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


    白無欲自詡君子,素來涵養甚好,可這時候也止不住又羞又怒,握緊了青鋒劍,大聲喝道:“滾!”


    十九未置一詞,起身默默離開,直到他走遠,白無欲再也忍不住單膝著地,喉頭一甜,“哇”地一下吐血出來!


    白無欲的劍術和心法都是天元尊者親授,乃是玄門正宗,講究的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所以就連名字都被取做“無欲”。白無欲心知肚明,自己一旦心存妄念,便容易走火入魔,此時紫府間一團熾熱,邪火好似即將衝體而出,於是急斂心神,想要摒除雜念,可卻在這時,耳畔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


    一刹那,白無欲原以為十九去而複返,莫名地心頭一喜,可轉念一想,十九身上掛著鈴鐺,怎的鈴聲不響?他驀然迴首,但見一名少女怯生生地站在身後。


    發覺白無欲唇角有血,慎兒嚇了一跳,忙道:“白公子,你……你怎麽了?”


    白無欲看到慎兒,大失所望,口中喃喃:“怎麽是你?”


    慎兒嚅囁道:“孫小姐惦記著您,非要我再送些飯食過來……這些都是她親手做的。”說罷,將籃子朝前遞了過來,白無欲卻看也不看,手一揮,將籃子打翻在地,頓時飯食撒了一地。


    慎兒一驚,目中含淚,卻不敢哭出聲,她急忙跪下來還欲收拾一番,忽聽白無欲道:“滾。”


    慎兒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竟惹得白無欲這般生氣,她渾身顫抖,右手虎口不慎被瓷器的碎片劃破,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慎兒不敢多做停留,顧不得手上正在流血,匆匆收拾完就要離開,白無欲又喚道:“先別走。”


    慎兒停下腳步,迴過頭,隻見白無欲正定定地看著她的右手,神色迷離,若有所思。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白公子,雖然模樣並未改變,可是和她初次所見,那宛若謫仙般的人物,不太一樣了。


    到底哪裏不一樣,慎兒自己也說不清。


    白無欲拭淨了自己唇角的血漬,道:“過來。”


    慎兒依言走到白無欲身前,忽覺發髻一鬆,發帶被不著痕跡地扯掉,滿頭青絲頓時如瀑般散落而下,她一臉茫然,抬首看白無欲,但見他拈起自己的一縷頭發,纏繞在指尖把玩,慎兒頓時羞紅了臉。


    “你們蜃妖……真的什麽模樣都能變化嗎?”白無欲柔聲道,他平素裏說話一向清清冷冷的,陡然這樣,慎兒反倒覺得有些別扭。她點了點頭,白無欲沉吟了一會兒,又道:


    “你……變成十九的樣子給我瞧瞧。”


    十九?慎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確認般望向白無欲,他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慎兒雖然不明就裏,還是按照白無欲的意思,將臉埋進了掌間。


    待她重新抬起頭時,黑色的尖角,白皙的臉龐,黑白分明的雙眸,還有那血紅猙獰的伏魔印……十九的容顏,纖毫畢現。


    白無欲對著這張臉,怔怔出神,爾後苦笑一聲。


    他這模樣,好不可憐。


    慎兒莫名地覺得一陣心疼。


    接著,她的右手被白無欲掬起,送到了唇邊。


    虎口的傷處未愈,還在流血,慎兒想要縮手,卻被白無欲緊緊攥著,爾後他俯首,輕輕地舐上那兒……


    ★


    “小師叔,你說表兄要是忽然見了我,會不會嚇一跳?”


    白無忌一路上嘰嘰喳喳,又蹦又跳,渾然不似前幾日才剛受了內傷的模樣。


    唐緲打了個哈欠,道:“我隻知道,若是白師姐和趙師兄知道,你半夜裏私闖禁地,迴去一定會被家法嚇一大跳。”


    白無忌不在乎地哼了一聲,嘟囔道:“反正我就說是你把我帶壞的,要罰也得一起受罰才是。”


    唐緲斥道:“小壞蛋,忘恩負義,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白無忌哈哈大笑,卻一點兒也不害怕。


    兩人來到舍身崖,白無忌孩兒心性,一路跑在前頭,腳下一不留神絆了一下,險險摔倒,唐緲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攜住,可是袍角卻被一旁的荊棘鉤到,“嘶啦”扯下了一縷布條。


    “小師叔,你沒事吧?”白無忌道。


    唐緲道:“無礙,隻是衣服被鉤破了。”


    白無忌道:“迴頭讓我娘替你補一補。”


    唐緲道:“呆子,若白師姐問起來該如何作答?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白無忌吐了吐舌頭,同唐緲並肩而行,不再多言。


    即將攀上崖頂,兩人躡手躡腳,屏氣凝息,忽然傳來一陣嚶嚶啜泣,白無忌嚇了一跳,一把拽住唐緲道:“小師叔,怎麽有女人在哭呀?”


    唐緲也頗為意外,但他定了定神,道:“你聽差了吧?深更半夜,此處又是禁地,怎麽會有女人?”


    白無忌嘟囔:“難道說是貓嗎?”


    話音剛落,啜泣聲再度響起,在萬籟俱寂的夜晚中格外瘮人。


    唐緲知道這絕不尋常,便吩咐白無忌不要輕舉妄動,自己隻身上了崖頂。


    此時晴空月明,崖頂豁然開闊,不見白無欲,隻有一些家什器物正隨意地散落於地。唐緲心想,白無欲一向愛潔,絕不會這般邋遢,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尋常之事。


    站在此地,女子的哭泣聲雖然輕微,卻愈發清晰。唐緲循聲望去,崖頂上有幾處大的山洞可容人遮風避雨,全都黑黢黢的,唯有一處亮著微光,聲音便傳自那裏。


    唐緲躡手躡腳走近洞口,朝裏窺探,這一瞧卻看得他心口砰砰亂跳,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一向清心寡欲的白無欲此時衣不蔽體,竟和一個女子糾纏在一起!唐緲深吸一口氣,又看一眼,這迴看清了那女子的容顏,卻是一副教他意想不到的尊容……


    “小師叔,你在看什麽?”白無忌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溜了上來,看到唐緲在洞口探頭探腦,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唐緲一驚,連忙蒙住他的雙眼,白無忌嚷道:“唉?你遮我的眼睛幹什……唔!”話還沒說完,連嘴巴都被捂住。唐緲連拖帶拽地將他帶離洞口,走到台階處,白無忌方才掙脫,問道:“有什麽不能給我看的?鬼鬼祟祟的……”


    唐緲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表兄正在練功的緊要關頭,若是你擅自出聲打攪,會教他走火入魔的!”


    白無忌半信半疑道:“真的嗎?我怎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唐緲道:“我騙你做什麽?時候不早了,快點隨我迴去。”言罷,不由分說便將白無忌帶到山下,一直將他送迴聆心小築,分手之際還不忘囑咐道:“無忌,今夜之事,你萬萬不能對旁人提起。”


    白無忌道:“放心吧,小師叔,我又不傻。”


    唐緲還是不放心,又道:“就連無欲,你也不要對他提起我們擅自去舍身崖之事。”


    白無忌不解:“連表兄都要瞞著?為什麽呀?”


    唐緲道:“不為什麽。你若說漏了嘴巴,今後就不要叫我小師叔,也別再到陶陶齋來!”


    難得見唐緲一臉認真,白無忌雖然心中疑惑,卻還是點了點頭。


    ★


    翌日,白無欲一睜眼就看到“十九”臥在自己身側,雙目緊閉,美夢正酣。


    白無欲一怔,垂眸望去,隻見自己衣衫不整,而昨夜之事,點點滴滴,猶如走馬燈般掠過眼前。


    此番因心魔作祟,鑄下大錯,心頭又恨又悔,五味雜陳,他急忙起身查看,隻見洞口處尚擱著一柄青鋒劍。


    白無欲拾起劍來,拔劍出鞘,寒芒閃閃。四下裏更無旁人,再看枕邊人,猶自睡著,就算此刻斬下她的頭顱,應該也不會多吭一聲。


    隻要將她的屍身投入深潭,便無人知曉,況且少了區區一個妖畜,門中自然也不會有人過問。


    可是看著這張和“十九”如出一轍的臉,哪怕明知是蜃妖的偽裝,不知為何,白無欲偏偏硬不起心腸。


    ★


    慎兒悠悠轉醒,忽見白無欲衣冠端正,自上方靜靜端凝自己,她臉上一紅,趕緊爬了起來。


    “白公子……”慎兒輕喚,白無欲卻麵無表情地命道:“變迴去吧。”


    慎兒一呆,少頃才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將容顏變迴原狀,待她重新抬起頭,白無欲劍尖一挑,將昨夜褪下的衣裳丟到她麵前,道:“你迴去吧,昨夜之事權當從未發生過,若你對第三人提起,休怪我無情。”


    慎兒心頭一涼,雖然她從不奢望,有了肌膚之親後,白無欲會對自己另眼相待,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己化迴本來麵目的那一瞬,白無欲的聲音也變得異常冷澈。


    為什麽要她變成十九的樣子呢?又為什麽要和她……


    慎兒不敢多問,可是答案卻唿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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