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養了整整三天,被血鬼術損壞的肺部才慢慢痊愈。


    被削至齊肩的頭發已經梳不起繁複的發髻了,幸好任務已經結束,我不再需要扮演藝伎了。鯉夏幫我修好參差不齊的碎發,我隨意把它們披在肩後,現在的長度並不會影響戰鬥,不紮起來也無所謂,總算是可以把頭皮從重個要死的插梳和發簪中解放出來了。


    “我以為你會恨我。” 幫鯉夏盤起秀發的時候,我忍不住苦笑道。今晚我就要和煉獄啟程前往主公宅邸了,現在是我們最後的相處時間。


    “即使沒有發生這件事情,夕霧姐姐也活不長了。謝謝你救了我,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死了。”她輕笑道,神情有些憔悴,眼睛因流淚過多而腫脹泛紅。


    我歎息著用厚重的胭脂幫她掩蓋眼角的浮腫。她也就隻要現在才能露出這種表情了,等店裏開業後,她又必須戴上虛偽的麵具,用商業化的笑容迎接尋歡作樂的客人們。


    “你累嗎?”我問她,我馬上就能離開這裏,可鯉夏卻要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


    “累。”她點頭,又反問我:“你呢?”


    “我還好吧,這樣的日子我早就習慣了。”


    鯉夏看著我,輕聲感歎道:“你真厲害啊,從事這樣危險的工作,要一直麵對那麽可怕的怪物。我光是看到它們,就連動彈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微笑:“我曾經的願望,是秉著自己的意誌有尊嚴地活下去。這在吉原隻能是奢望,沒想到卻在鬼殺隊實現了,所以不管任務有多困難,我都能夠無畏地去麵對,因為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縱然我身俱滅,定將惡鬼斬殺。夕霧的仇,我會幫你報的,我一定會讓那個七彩變態下地獄!”


    鯉夏搖搖頭,她抓住我的手,很認真地說:“請把保護自己放在最優先的位置,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活下來才有希望。雖然以後應該都不會再見麵了,我還是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


    她的眼神中滿溢中關懷與擔憂,女性特有的溫柔包裹著我,讓我莫名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明白了,我會努力活下去的。”我勾起唇角,由衷地笑了笑:“你也一樣,努力當上花魁,成為冠絕吉原的女人吧,總有一天,能夠帶你離開這個地方的人會出現。”


    我用力擁抱她,柔聲說道:“請務必珍重。”


    她迴抱我,微笑著說:“祝武運昌隆。”


    ·


    從窗口躍出時任屋,我並沒有去門口找煉獄,而是徑直去了另一家店。


    八阪屋,吉原最有名的老店之一,位於花街的正中心,和曾經的極樂屋一樣富麗堂皇。這個店出過很多有名的藝伎,包括十六年前名冠吉原的雪姬花魁,很多上了年紀的風月老手們都說,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如春天盛開的八重櫻一樣絢爛,又像凜冬怒放的寒梅一樣霜雪不侵。


    打聽雪姬的事情很容易,因為她真的太出名了,我以前也聽到過她的名字,卻不知別人口中高不可攀的花魁娘子竟是自己的母親。


    此時天將夜未夜,離開店尚有一段時間。我直接找了店裏的媽媽桑,那是一個三四十歲光景的女人,穿著名貴古雅的和服,盛妝後的容顏完全不輸於正直青春年華的姑娘,卻比店裏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更加雍容華貴,氣勢也給人強大的壓迫感。


    “打聽雪姬的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了啊。”聽到侍女說明我的來意後,正在指揮著手下藝伎做好迎客準備的媽媽桑略微有些驚訝,蹙著眉吐出一口煙圈。


    “請原諒我的冒昧,雪姬花魁是我……在老家的遠房親戚,我想向您打聽關於她的事情。”我垂首說道,隨便扯了個身份,不知道能不能蒙過這個看起來比白井還精明很多的女人。


    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突然笑了。


    “遠房親戚?嗬。”她叼著煙斜靠在牆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視線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和當時的童磨一模一樣。


    我有些緊張,後悔找了這個借口,沒準我的母親也是孤兒呢?


    但出乎意料的,她並沒有質問我,而是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你是九琉璃吧?”


    我驚詫萬分:“咦……您怎麽知道?”


    “你和有希長得很像啊,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她聳聳肩,眼眸鋒芒有所收斂,生活的語氣也變得緩和了。


    “……有希?”


    “就是是你母親的本名——繼國有希。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啊,明明都被賣到吉原了,卻死活不肯用媽媽桑取的藝名,總是在客人麵前堅持用原來的名字,為此沒少挨罵。真是搞不懂她在想些什麽呢。”


    “這樣子嗎……”我低下頭,默默地聽著她的話。


    “不過你還活著,真的太好了。有希懷孕後就被趕出了店裏,我那個時候也隻是普通藝伎,沒有辦法為她做太多事情。生下你後,我們幾個和你母親走得近人把你帶迴店裏偷偷撫養,前期算是相安無事,你是一個很乖的孩子,根本不像普通嬰兒一樣總是給人添麻煩,店裏的其他人也都挺喜歡你的,便一起把這個秘密隱瞞了下來。嘛,算是一群不能結婚也不能生孩子的女人的自我救贖把?”她自嘲地笑了笑,嫋嫋上升的煙霧模糊了她的臉頰。


    “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後來媽媽發現了你的存在,就逼著我們把你遺棄了。你也知道,吉原不會養無用之人,不能帶來經濟利益、又會讓遊女分心的嬰孩,是不會被媽媽所容忍的。和這件事有關的人也受到了嚴厲的懲罰,我當時連自保都成問題,就沒能再顧及你了。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等迴過神來已經過去了好幾年,身邊的人走的走死的死,以前的事情就這樣被淡忘了。”


    “那個時候就這樣把你丟下了,很抱歉。現在能夠見到你,真的太好了。”她露出欣慰的表情,笑容很明媚。


    “不……是我應該向您道歉,讓您陷入危險的境地,真的很抱歉。感謝您撫養了我,請原諒孩童的有限的記憶,我已經記不清小時候的事情了。”印象中隻有模糊的身影和女人們不成調的歌聲,繈褓中溫柔到極致的撫摸,是那樣的柔軟又溫暖。


    “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我應該早點拜訪您的。”我輕聲說。


    “鬆本亞紀,以前的藝名是朝瑾,爬到現在的位置後就用迴本名了。不用介意太多,你能好好活著就好了。”她向我走近了一點,仔細端詳我的臉,就像長輩在關懷許久未見的晚輩一樣。


    “你一直都在吉原嗎?”


    “是的,直到一年半之前,都待在極樂屋。”我苦笑道,實在不想提起那個地方:“後來店裏出了事,就離開吉原了。”


    “白井的店?”她重重地噴出一口煙,滿臉都是不屑。看來白井在吉原的名聲確實差,八阪屋和極樂屋隔得很遠,兩家店也完全沒有什麽交集,可鬆本在提起她的時候就像仇人一樣。


    “是的,我以前的藝名是浮舟。”


    “浮舟就是你嗎?之前一直有聽說過,隻是沒想到竟然就是你。”她略微有些驚訝,繼而又笑了:“不過也難怪啊,聽說你的性格也很難纏,一點都不像吉原裏的女人,白井都被你氣得半死。現在想來,性格也很你的母親一模一樣。”


    我問道:“我的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沉吟了片刻,臉上出現懷念的神情:“很善良,很堅強,很樂觀——簡直樂觀過頭了,待在吉原的這種地方,竟然還能那麽開心得笑出來,我們光是活下去就已經拚盡全力了啊。言行處事也很有自己的一套,完全不按吉原的規則來,即使被媽媽打罵責罰也不改,說是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活著。真不知道她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我無聲地笑笑,突然覺得自己確實是母親的女兒,連性格都那麽相像。


    “但也多虧有她在,大家的生活才有了盼頭。從被賣入吉原那一刹起,我就對生活失去希望,身邊的人也差不多都是這樣的狀態,但有希的存在,卻讓我們覺得世界還沒有完全變得黑暗,她就像太陽一樣,堅強又耀眼。我們可都是仰仗著她的光芒而活著啊。”她閉上眼睛,幽幽地歎氣。


    “可是我的出生,卻奪走了你們的太陽。”我低聲說:“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為我,母親就不會死了。”


    鬆本搖頭:“傻孩子,你誤會了。生下你是有希自身的意誌,逼死她的是那個鬼,與你無關。”


    “鬼?!母親不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嗎……”


    “不,她是自殺的。你的母親被一個鬼看上了,那個家夥想把她也變成他的同類,但剛剛也和你說過了,有希的性格很平常人都不一樣,她寧願死都不願意變成那樣的生物。‘生而為人,死亦為人,是吾等人類之驕傲,我會以人類之軀有尊嚴地死去,絕不被惡鬼所玷汙’。多麽有氣勢的話啊,就像奔赴戰場的武士一樣勇敢又驕傲,我們當時都看呆了呢。”


    “為了不變成鬼,她自殺了嗎?是那個鬼逼死了我的母親……”我開始發抖,語氣漸漸失控。


    鬆本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憐憫:“你的母親在很早之前就發現他的意圖了,但那個時候她已經懷上了你,便不敢輕舉妄動。請不要介意我說得那麽直接,你的存在其實是個意外,如果沒有那個鬼,你的母親應該會選擇墮胎,但在被置於如此境地後,她改變主意了。”


    “她用盡全力拖住了那個鬼,幸運的是,那個鬼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來吉原,於是你順利出生了。你的母親在生下你的第三天就自殺了,還特地拜托我們焚毀她的屍體,連灰都沒有給那個鬼剩下。為了隱瞞你的存在,我們甚至在羅生門養了你一段時間,幸好後來相安無事,雖然你的成長經曆很坎坷,但最起碼沒有被鬼吃掉。”


    “感謝您告訴我這些……“我說,鬆本突然有些畏懼地看著我的眼睛,原本純黑的瞳孔應該變成了紅色,殺意在胸腔中狂暴地湧動,腰間的刀不停地顫抖著,幾乎要脫離掌控。


    她皺著眉看著我的刀:“竟然帶著刀,你該不會是加入了鬼殺隊吧?”


    “您知道鬼殺隊?”我抬起頭問。


    “當然,不要小看吉原的情報網,我的客人裏也不是沒有殺鬼的劍士。”她微微一笑:“極樂屋的焚毀也和鬼有關吧?真沒想到,你出生的時候幸運避開了鬼,到後來卻還是被那些生物纏上了。”


    我淡淡道:“極樂屋被毀的始作俑者是我和我的朋友,我把事情鬧大,她變成鬼殺人放火。”


    “幹得漂亮。”她吹了個口哨:“白井一直壓榨你,這就是對她最好的報複了吧?”


    我用力按住村正,不讓它撩撥我早已瀕臨爆發的怒火:“算是吧,但最後我把我的朋友殺掉了。因為發生了一些意外,再加上也想要調查清楚她變成鬼的原因,我加入了鬼殺隊。而現在,兇手找到了。”


    “就是那個十六年前逼死我母親的混蛋哦,感謝您告訴我這些,我總算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了。”我幾乎在低聲嘶吼。


    “真是讓人難過的巧合。”鬆本垂下眼瞼,歎息著吐出口中的煙。


    “一定要選擇這條路嗎?你已經有離開吉原的能力了,去外麵好好生活,或者幹脆找個好人嫁了不行嗎?非要拿著刀打打殺殺的,你是一個女孩子啊。”


    我笑了:“那是我的宿命,我這輩子都會活在與鬼的搏鬥中,至死方休。”


    我曾經很討厭人類,覺得人比鬼還要邪惡危險。但現在我知道了,我的出生正是源於鬼的作惡,我在惡鬼的威脅中降生,又被惡鬼接連地奪去了最重要之人,我以前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被選中,也沒有過於堅定的殺鬼目標,就隻是單純地滿足生理需要和服從隊伍的指令而已,所以我永遠都在動搖,離開了不死川,我甚至找不到能夠支撐著自己無畏地向前走的理由。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背負詛咒,斬殺惡鬼,其實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我注定要把那些惡心的東西從世界上驅逐出去,哪怕在妖刀的侵蝕下神形俱滅,也要斬下最後一個鬼的頭顱!


    “這樣。那就好好加油吧,給你的母親報仇。”鬆本長長地歎了口氣,久經風月的媽媽桑已經看透了我的決心,知道自己勸不了我了。


    “是。非常感謝您對我和母親的照顧,我這輩子都會牢記您的恩情。”我在鬆本麵前跪下,行了最隆重的禮。


    即使隻有很短暫的時間,我依舊無比感激像母親一樣撫養過我的人。


    她連忙扶我起來: “不用把這些放在心上,你的母親幫過我太多,我也隻是迴報你的她罷了。”


    “你知道嗎?你說要殺鬼時候的眼神,和有希說要以人的身份死去時,一模一樣哦。”她笑了,用朱紅色眼影上挑的眼角緩緩放平,讓這張美麗又肅殺的臉龐變得很溫和。


    我看著她說:“我會繼承母親的遺誌,以自己的方式驕傲又有尊嚴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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